第八回 鐵念三激怒誅淫婦
自古奸難下手,易因淫婦來偷。見人得意便來兜,倒把巧言相誘。
含笑秋波頻轉,几番欲去回留。對人便整玉搔頭,都是偷郎情竇。
且說東陽縣中一人姓崔,名喚福來,年已五十。家中獨自過活,其年浙江發去老弱民兵,招募選補。崔福來聞知這個消息,一肩儿挑了家私,竟到杭城投下宿店,到營中打听。報了花名,試了气力,免不得衙門使費了些長例,收錄在營。操三歇五,做了個長官,倒也一身快活。有一個同伍伙伴,喚名沈成,排行念三,只因面貌鐵黑,人呼他為鐵念三。与崔福來賃下一間平房,二人同住,崔福來為人本分,鐵念三為人性直,兩個人倒也志同道合,倒合得來。自古知性可以同居,恰好衙門上宿,輪流每人五夜,正好晚上家中更番看管。
一日,鐵念三往街坊行走,見兩個媒婆在那里說,這般標致的女人,只要五兩銀子,偏生一時沒處尋人。念三听見,“說:“二位,為何標致女子价錢這般賤省。”媒婆道:“只因家主公偷上了,主母吃醋,要瞞主人賣他。只要一個主儿受領,便再少些,也是肯的。若明日主人一回,就賣不成了。”念三道:“女人多少年紀了?”媒婆道:“實二十五歲了。長官若用得著,倒有些衣服賠嫁。白送一個女人与你。”念三道:“我倒還未。我有一個哥哥,也是行伍中人。他年紀四十多歲,也遲不去了。待我同你去与他一講。待他成了,也是一樁美事。”即時同了媒婆竟到家中。見福來,將前后事說了一遍。福來歡喜,慌忙取出五兩銀子,遞与念三道:“你去与我成就便了。”念三即同媒婆去。不多時,只見一乘轎子,已到門前。念三道:“人已到了,快穿衣服起來,待他好下轎。”念三登時買了香燭紙馬。二人將就燒陌紙儿,又擺著酒。三個人坐在一處而吃。新娘子實然標致,只是雙足大些,這也不足論了。新娘喚名香娘,看丈夫又老了些,也只得無不隨緣罷了。到晚來,沈成便去上宿,代崔老在家成親。拴上大門,夫妻上床,也不做腔調,直竟困了,香姐老于世事,竟不在上,任他舞弄了一番。雙雙睡去。
到次早起來,只見念三已回在門外,恐叩門惊他困頭,故此不響。福來見了,甚不過意。心下想道:“有了這個東西,便要分個南北了。”与兄弟講道:“教你如此,我心何安。不如待我另尋一間房屋居住,你也好尋個妻室安身。意下如何?”念三便想,必是新婦主意,不可強他。回道:“甚好;”到了午后,福來尋了一間平屋,倒有兩進,門前好做坐起,后邊安歇。又有一間小披做廚房。要一兩二錢一年。回來与兄弟說了,二人稱了房錢,竟至新房一看。念三說:“緣何在空地中!兩邊鄰舍俱無,恐有小人。”福來笑道:“穿的在身上,吃的在肚里,怕他偷我何物!”念三說:“嫂嫂有几件好衣服。”福來說:一他是不時穿著,自會收藏。沒鄰舍,先省了酒水”。念三說:“也罷,你的主意定了,說他怎的。”尋了房主,交了房錢。到晚,念三相幫他挑桌儿板凳,一齊完了。接香姐過了新屋。燒陌紙錢,請著房主。吃完散訖,念三也作別了。
福來夫妻兩個,收拾殘肴,在后邊屋下坐了,吃一杯儿。原來這老崔,人雖半百,性格風騷。見香姐有七八分人物,三分喬扮,還有十分騷處,故此實是愛他。況又是新婚燕爾,正在熱頭地里。兩下一邊吃著酒,一邊便摸摸索索。香姐發几分騷興起來。福來把他一看,星眸含俏,云鬢籠情,摟住香腮,他便了香姐送。福來禁不住春情,起身扯褲。香姐自己忙解衣服上床分股。福來极盡綢纓,香姐十分情動。把腰股亂擺,雙足齊勾。老崔留不住,數點菩提,盡傾入紅蓮兩瓣。夫妻二人,穿衣服下床,淨了手腳,收拾碗盞完了,方才脫衣而睡。
過了几日,不期又該上宿。与香姐云:“我去上宿,到五更盡則到家矣。你可早睡,叩門方開。”香姐收拾睡了。只是五更老崔叩著后門。香姐披衣開了,老崔說:“失陪你了。”兩人脫衣而睡。老崔說:“你獨自一個,可睡得著?”香姐道:“獨自一個,沒甚思量,倒好睡哩。”老崔道:“根据你這般說,如今兩人同困,便有思量了。”香姐笑道:“問你個說得不好。”便扒在老崔身上,套將起來。老崔道:“我倒不知有這般妙趣。”香姐道:“春意上面的叫做倒插蜡燭。”把崔老亂墩,亂套。香姐倒先丟了,便扒下來。兩個睡了。只因香姐太淫,后來老崔力竭,實來不得。輪上宿,直到開了大門才回。香姐問他:“只因官府不許早回。故此來遲。”香姐好生悶悶。
一日,老崔在場上挑柴去賣,适值鐵念三來尋哥哥講話。香姐道:“他沒甚么做,往江頭挑擔柴去賣,賺得几分銀子,也是好的。”念三道:“自古道‘家有千貫,不如日進分文。’這是做人家法儿。”香姐說:“叔叔可曾有親事么?”念三道:“想我行伍中,一年之內,這上宿是半年,不必說起。常是點著出汛,或是調去守地方,或是隨征賊寇。几年不在家內,叫妻儿怎么過活。或是那好的,寄些銀子回來,与他盤費,守著丈夫便好。有那等不三不四的,尋起漢子來,非惟貼著人,連人也逃了去。我在外邊,那里知他心下的事。”香姐說:“這般防疑,終身沒個人儿伴你。”念三說:“极不難,我那營中,常有出汛的,出征的,竟有把妻子典与人用。或半年,或一載,或几月,憑你几時。還有出外去,對敵不過那話儿了,白白得他的妻子盡多。”香姐說道:“這倒好。只是原夫取贖去了,兩下畢竟還有藕絲不斷之意奈何?”念三說:“畢竟有心,預先約了,何待把人知之。”道:“嫂嫂,我去了,明日再來。”香姐說:“請吃茶去。”念三說:“明日來罷。”竟自去了
香姐想道:“看這黑蠻子不出,倒要想白白得人妻子。苦前日不移開,畢竟他也難分黑白了。”又想道:“我丈夫已是告消乏的了。便和這黑蠻來消消白晝,倒也好。”想道:“有計了。有的是金華酒在此,待他明日來,我學一出潘金蓮調叔的戲文,看看何妨。”又想道:“這黑漢子要像武二那般做作起來,怎生像樣。”又想一下道:“差了,那是親嫂嫂,做出來兩下都要問死罪的。為怕死,假道學的。我与他有何挂礙,有何妨。”又笑道:“潘金蓮有一句曲儿,甚是合題:‘任他鐵漢也魂銷,終落圈套。’”
到了次日,老崔又去挑柴賣。這香姐煮了一塊大肉,擺下些豆腐干之類,都是金華土產,等著念三。不期起一陣大風,有詩為証:
善聚亭前草,能開水上萍。
動帘深有意,滅燭大無情。
人寺傳鐘響,高樓送鼓聲。
繡裙輕揭起,僧帽落尿坑。
風過處,那云一陣堆將起來。香姐看了一看,笑一聲道:“天都要云雨起來,而況我乎。”有鳳雨欲來,极說得好:
環閣皆山,入村有徑。闌風伏雨,徒吟杜甫之詩。石執峰文,酷肖米顛之筆。頓而花枝變幻,紫綠之色盡藏。族羽翱翔,悲嗚之音不再。十葉飄如落雁,万松響似龍吟。白晝寒空,隱隱村人歸去。青蕪際海,朦朦潮水推來。窗帘吹開,沾書溫案。圓扇撼動,擺柳搖花。湖頭且罷垂綸,樓上應無吹笛。漁人釣艇,系于蘆葦叢中。牧子牛衣,避在豆棚陰里。蟬琴凄斷,蛛网摧殘。堂拗之莽為舟,行瓦之檐飛瀑。如逢春月,可以漚絲。及我公田,何殊兩菜。二峪可避,五松就封。襄王正坐披襟,神女猶能行暮。斜陽蔽樹,桑榆忽爾無光。白云在天,丘陵因而不見。豈惟足淨塵埃。且复頓消殘暑。
正在油然作云,沛然下雨之際,鐵念三忙忙而來,香姐見了,滿面堆下笑來,道:“略遲一步,便著雨了。”念三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那雨來得快,一聲響處,如瀉銀河,落一個傾盆不注。香姐道:“叔叔外邊雨打進來,里面來坐。”念三進到后邊,只見壁上挂一柄刀。念三除下一看道:“好刀。”香姐說:“挂在此防賊的。”念三道:“正是。”回頭見桌上擺著物件,念二說:“嫂嫂打點做夜宵了么?”香姐說:一昨日因叔叔不曾吃得茶去,你約今日又來,故此是我備在此間,等你來當茶的。”念二道:“何須嫂嫂這般費心。”便坐下了道:“哥哥不知在那里著雨了。”香姐道:“今日他正該上宿。睛也不回,而況這般大雨。”念三道:“我倒忘了。早知他上宿,我再遲一日,就見他了,何必赶來,遇了這般大雨,怎生回去。”香姐道:“雨落天留客,正好吃酒吃醉了,就在此睡了,何必憂他。”念三道:“怎好打攪嫂嫂。”香姐說:“原是一家人,如今倒說起客話來。”篩了酒,勸念三吃,一連吃了六七杯,兩下里都有些酒意了。香姐說:“叔叔昨日說的典婦人一事,我到在心,与你尋下一個了,他竟不要你破費半厘。”念三說:“多承嫂嫂留意。那里有個不要銀子的婦人,敢是個丑儿。”香姐說:一比著我好得多哩。”念三笑道:“像得嫂嫂已有二十四分,還好如嫂嫂高些,便是西施了。望嫂嫂指引我看看。”香姐道:“這樣性急,怎好去得。你且吃酒,后生家說了,便這般高興。”念三說:“我被嫂嫂說得心熱起來。”香姐道:“看你蠻子,好上鉤的。說得几句,便動起火來。”道:“叔叔多吃几杯,有這酒興,与你完就么。”念三只說真個,一連又吃了几杯,那雨一發大了,天又黑將下來。說:“嫂嫂,天晚了,怎好?”香姐說:“夜深些,方好与你去。終不然,偷婦人。可是青天白日做的。”念三說:“這雨不住點奈何?”香姐說:“不妨,少不得有住的時節。”只顧笑嘻嘻哄那念三,弄得念三存坐不安。欲待要回,香姐說沒有雨傘。欲要一困,又無所在,就靠在桌上。香姐撫了背脊道:“這床上不睡,靠在這里,豈不冷了成病!”念三道:“嫂嫂的床,我怎生睡!”香姐道:“沒人在此,便把你睡一次儿也不妨。”念三見說沒人在此四個字,起了他一點念頭,方才哪有個婦人!明是個假的了。待我再挑一句,看他怎生答我,便知他心事了。道:“嫂嫂,你許了我那人,又教我睡在這里,莫非哄我!”香姐說:“不教你落空便了。十分去不得。賠也賠你一個。”念三笑道:“若是賠我一個,只是嫂嫂。難道嫂嫂肯賠!”香姐說:“我也賠得你。”鐵念三大喜,近前拘住,去亂扯他褲子。香姐說:“待我自解。”去了裙褲,在床里。念三扯下自己褲子,挺著身子就弄。何見得:
武士單矛,直入豹琳之帳。騷人閣筆,裁成云雨文章。這黑蠻似鐵羅漢投齋,何曾歇口。那騷貨如粉骷髏弄陣,慣會長槍。津津舌送過來,留而不返;洋洋水入出去,難似遮藏。楊柳腰不住的無風舞擺。秋波眼頻頻轉含俏窺郎。你看雪白一個婦人,乘著一個烏黑漢子。比似玉簪斜插鬢云旁,一點烏云映日光。烏中鶴發年高士,黑筆淋漓畫粉牆。薛仁貴坐烏椎馬,硯台跌下石灰缸。白扇素羅畫黑竹,月里媳娥嫁灶王。
一番大戰,須臾罷手。念三歡喜,叫道:“好嫂嫂,快活死我也。”香姐道:“好叔叔,真好手段也。”兩個走來,俱淨了手腳,閉好門儿重行坐在一條凳上,摟了吃酒。笑笑說說,調得火熱,把念三做了個親老公一般看待。收拾物件,二人脫衣而睡。不免复陣。
次日,念三見雨住,道:“我且去,晚上我拿酒來請你。”開了后門去了。香姐想著道:“念三面貌雖黑,原來此物這般雄偉,火一般熱的,又且耐久,早知嫁了他,倒是一生快活。如今弄得濕手惹干面,怎得洁淨。且住,少不得做個法儿,定要与念三做了夫妻,方稱我心。”正在存想間,老崔回了,道:“昨晚雨大,我記念你獨自個困,必然害怕。”香姐說:“我倒涼快得緊。一夜直睡到天亮。竟不怕。”老崔說:“這般還好。”忙忙取火燒了臉湯,与娘子洗面,香姐自去梳頭,老崔煮飯。香姐打扮得十分俏麗,叫老崔去外邊買几枝茉莉花來。老崔說:“你這般標致了,再戴茉莉,是錦上添花了。十分打扮得嬌美,有人要看你想你。”香姐說:“我尋個二老幫助你,省得你這般強支撐。”老崔說:“若得如此方好,不然我要改名字了。”香姐道:“改甚么名字?”崔福來道:“改作崔命去了。”香姐笑了一聲道:“崔得你的命去,我方好去嫁人。”老崔說:“仔細打听不要嫁的与我一般。”香姐說:“此事那里打听,必須面試方知。那些膽怯的,必然不敢上陣。”老崔說:“畢竟還說出自家本相來了。”正說間;賣花聲近。香姐買了兩枝道:“你要花戴么?”老崔笑道:“好花不上老人頭。若戴了,便不成詩意了。”香姐說:“那逢花插一枝,這也不拘老少。”老崔說:“你的好心,只取一朵儿香香便了。”又笑道:“你不要又說出臨老人花叢來。不然不敢領命。”閑話之間,飯也熟了。夫妻兩個用過。老崔說:“我去做生意,明早方回。你無事困困消遣罷。”說聲去了。
香姐一心只望著念三;走來走去,在那里間想。只听得一聲“賣水哩”,香姐听見道:“又奇了,這般大雨,緣何賣水哩。”不免叫住他,問他緣故:“賣水的老人家,你賣的是什么水?”那賣水的把眼一看,歇下水擔道:“小娘子,你不知道這水:
不從地長,卻自天來。難消白日如年,能了黃昏几個。及時始降,農歡舉趾之晨。連月累日累夜,隨接隨來。消受積多,既取之而無禁。封題已固,亦用之而不窮。亦如積谷防飢,不減儿孫暴富。明月入怀,破尚書之睡夢。清風生翼,佐學士之談鋒。一盞可消病骨,七碗頓自生風。
香姐乃大人家出身,慣用梅水的。与三十文錢:“買了你這一擔,待用完了,再問你買。”那老人家見他在行,挑進門來。香姐把淨壇藏了道:“老人家,你高姓?”賣水的道:“我姓何,名禮,人皆稱我老何。”道:“娘子几時再挑來与你?”香姐道:“過几時,你來問一聲便了。”何禮取了錢,竟去了。香姐取了梅水,煎起茶來,果然可口,正是:
吹云潑雪,視之尚可除煩。
滴露流香,嗅之已能脫骨。
一連吃了三碗,放下道:“虧殺這几碗茶儿,才把我心中之火,挫下些去。”睡了一會起來一看,天色傍晚光景。念三忽到,手里拿了些酒果肴餅。香姐說:“為何不早來?令我望這一日。”念三說:“我的鄰家央我干事,原說過晚上來的。”慌忙擺出物件,都是現成熟的。那二人井坐,笑嘻嘻三杯兩盞,你愛我怜。念三只聞得花香,更覺助情。香姐說:“當初你到我家,我只說是你娶我,到晚來換了老崔。如今試起本事,他竟沒帳了。怎生得与你做了夫妻,方中我意。”念三說:“如今來了五夜,哥哥去了五夜。哥去得我又來,你倒夜夜不空。我与你若做夫妻,到只得半月在家了。”香姐說:“那老頭儿不在床中倒好。厭答答,來又來不得,倒弄得動人干火,倒不喜他。”念三說:“譬如我昨日不与你相好也罷了。”香姐說:“人是不知足的,得隴望蜀,那肯心厭。”念三說:“明日教他買些春方藥,弄弄便是。”香姐說:“你不知道,那春方藥,是本質好的越好,本質不如意,藥便不如意。与世上為人一般,只扶起,不扶倒的。”念三笑道:“你緣何知道?”香姐說:“我那主人不濟,見了我,正待行事,那物軟了。后邊又買了藥儿一弄,剛剛抽到二千,便完事。”念三說:“你只為痒得緊,故此想弄,何不燒些熱湯,泡洗他一泡洗?”香姐笑道:“有支吳歌儿單指熱湯泡洗此物:
姐儿介星痒來沒藥醫,跑過東來跑過西,
要介弗要燒构熱湯來豁豁,熱湯只豁得外頭皮。
念三笑了道:“我与你猜一杯,不可吃這悶酒。”被香姐贏了一拳道:“猜拳也有一個吳歌:
郎和姐來把拳猜,郎問嬌娘有几個來。
只得郎一個,若還兩個你先開。
念三大喜,把香姐親個嘴道:“騷肉儿,我与你兩人如此,也有一支歌儿么?”香姐說:“有:
古人說話不中听,哪有一個嬌娘生許嫁一個人。
若得武則天,世人那敢捉奸情。
念三听罷道:“真騷得有趣。”也等不得到晚,忙忙把他推倒。香姐急忙解開裙帶。念三那物如鐵,弄將起來。那香姐做出万千情態,念三被他哄得意亂魂迷。把他那半大腳儿搭上肩頭直聳,那水儿一陣陣流將出來。香姐叫道:“心肝來了。”念三道:“我還未完。”香姐道:“待我脫了衣服再弄。”念三走起。香姐淨了手腳,收拾閉門,脫衣上床。念三未曾完事,重整戈矛,再三急殺。香姐之興又高,任念三搗弄,果然暢心。直至三更,方才住手。”次早遁去。自此五日一來,五日一去。再也不遇一人。直至仲冬之際,天色大冷。
一日,正遇老崔上宿。念三与香姐睡至三更天气,香姐醒來,念三猶然夢里。他興高騷發。捻念三之物一把,火熱而堅,道:“果是妙人。”遂扒上念三之身,做一個陰覆陽套了一會,念三醒了,道:“痒否?”香姐道:“正在痒處。”念三把他翻下身,著實抽送、弄得香姐正在魂迷之際,听得叩大門響。二人吃了一惊,香姐問道:“是誰?”福來道:“是我。”二人吃一大惊,香姐道:“你可拿一床被裹了,坐在灶下去不可做聲。”
香姐披衣而出,開了大門道:“為何半夜三更,來扰我睡!”言罷,竟脫衣上床,把被四周塞緊睡了。老崔說:“城上風冷得緊,身上如火燒一般,特特回來望你;与我被中略溫一溫儿。”香姐道:“我被里也冷,休要指望,快快上城去。”老崔道:“今夜都司看城,”將次來了,恐點不到,明日又要打。沒奈何,夫妻之情虧你下得。”香姐說:“什么夫妻,現世報的夫妻。我是花枝般一個人,嫁你柴根樣一個老子,還虧你說。夫妻之情。”老崔無言。又一會道:“你既不肯把我到被中來睡,火取一個,与烘一烘。”那香姐恐他著了火去點起燈來,照見念三,如何是好,便一骨碌暗中扒上床來,往那盛梅水壇中,兜出一碗水,往爐中一澆。那一缸旺火,通澆隱了。老崔見了,嘆一口气,出門去了。
香姐隨出,把門拴上。叫出念三道:“心肝,你不要凍坏了。”念三為人直气的,听見香姐如此薄情,好生忿恨,故不應他。上床睡了。道:“你既不与他睡,那一缸火,是現成的,為何澆隱了?”香姐說:“那是我怕他有了火,點起燈來暖酒吃,一時間被他看見,故此澆隱的。”念三道:“這也罷了,只是這情分太薄,你日后怎么与他好得到老。”香姐說:“到老!我如今主意已定的了。前日老鼠藥我已買了,不在明朝,定在后日,結果了他。我便要嫁你了。怎么還說個到老!”念三道:“此事只好取笑。那毒藥謀死親夫,要問剮罪的。”香姐說:“我只和你說,再有何人知道!把他一把火燒了,就完事,誰來剮我。”念三道:“只怕上天不肯饒你。”香姐說:“我只為你要謀死他,怎生你倒話不投机起來。”念三心下細想道:“看此淫婦,果然要謀死哥哥了。那伙伴中知道,体訪出來,知我和他有好,雙雙問成死罪了。不必言矣,就是不知道,淫婦斷要隨我。那時稍不如意,如哥哥樣子一般待我,我鐵念三可是受得气的!必然不是好開交了。我想不過這五兩銀子討的,值得什么,不如殺了淫婦,大家除了一害,又救了哥一命,有何不好。”
正在躊躇之際,香姐只想那樣文章,去把他那物摸弄,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,取了壁上挂的刀,一把頭發,扯到床沿,照著脖下一刀,頭已斷了,丟在地下。穿好衣服,開了大門,竟自去了。
念三走在路上,想道:“一時在气頭上,把他殺了,叫哥哥把什么收殮他。也罷,我曾積下几兩銀子在家,拿一半去,只說我告假往外府公干,放在家恐被人取去,寄在嫂嫂處,他回家,見妻子殺了,沒有銀子使用,自然救急。這是暗中幫他一臂之力。”卻早到他自己門首。有一個人見他問道:“你有差了,著你往溫州押解火藥。即刻便要起程。”念三見了票子道:“知道了。”開了鎖推門進去。取一包銀子,恰好六兩,稱為兩處,流水取出一包。鎖上大門,竟到城中。尋見福來道:“哥,今日兄弟差往溫州一行。”竟往補貼中取出票子,与福來一看。福來道:“即日就要起身?”福來道:“同你到家叫嫂嫂安排些小菜,与你送行。”念三道:“這不消哥哥費心。兄弟日長積攢得三兩銀子在此,放在家中恐被人竊取了去。寄在嫂嫂處,若哥要用,竟自用罷。我今歸家梳洗了就去,不得向哥嫂處別了,恕罪罷。”竟自去了。老崔道:“不想兄弟如此好心。把這銀子說要用,竟自用了。好人。”
且說是日,那賣水的何禮,挑了一擔水,叫:“賣雪水哩。”不見香姐喚他,想道:“不曾用完。”向門首走過,見大門開的,把水歇下道:“往后邊去叫一聲。”走到二進,恰好床邊,正開口叫大娘子,腳下踏著香姐的頭,一滑一交,跌做血人。連連走起一看,見床上一個沒頭婦人。惊得一跳,往外挑水便走。一起人走來,見何禮一身鮮血,喝道:“慢走;你為何上身鮮血?”兩個人竟往崔家這去看,見殺死一個婦人在床,一開叫起地方“殺人!”一時間,走攏几百人來,都說是何禮所殺。何禮有口難分。老崔一徑回來,見門首許多人,忙跑到門首。眾人說:“你妻子被賣水的何禮殺了。”福來呆了,走近床前,果見尸首异處。便哭起來道:“是了,我昨夜回來取火,把大門不曾開去。今朝賣水的看見門是開的,走至床前,見我妻子睡著,要去奸他。我妻子不肯,算來認得你是賣水的老何,恐我妻叫起來,見我壁上挂的利刀殺了是實。”眾人道:“是了,是了,你不須与他說,扯他到府哩,与太爺問便了。”一伙人同著何札去了。福來去央著房主人家內几個人看守死尸,自己拖到府衙。
恰好太爺在坐,眾人將前情一稟。大爺叫何禮上去,說:“這好是真的了?”何禮說:“太爺,實是先殺死在地下,小人走進里邊見的。”太爺說:“胡說,你賣水是高聲叫的,怎生要走到里邊!你走到里邊,就怀奸了,与我夾起來。”何禮叫道:“太爺可怜,若是小人一身,這般苦命,死也罷了。家中尚有七十五歲母親,小人一日不賺錢,則二人無食。今小人屈屈招了,不打紫,可怜母親在家,定然俄死。只求太爺天恩。況小人是個至賤愚人,那奸字自也羞了,怎生人肯!求太爺詳情。”太爺道:“且放了夾棍。”叫崔福來:“你妻子日常有外情么?”福來道:“太爺在上,若論小人的妻子,滿杭州城里算來,是算一個貞洁的。”太爺道:“怎見得?”福來道:“不要說別的,只小人昨夜歸去,要与如此,他執意不肯。小人說謊,天地不容。”太爺道:“親夫不肯,必有了奸夫了。看來此人說話是個匹夫。”道:“把何禮收監。眾人且出去,待后再審。那婦人尸首崔福來自收殮,不得干涉地方。”眾人謝太爺出來。老崔歸家,把念三銀子買了棺材,央人抬至万松岭上寄了。家中兔不得打掃一番,設立個靈位儿供著。福來早晚哭哭啼啼,好生愁悶。
且說念三溫州已回,伙伴中与他說知崔家之事。假意嘆息一番,不免往崔家插支燭儿。折了一錢銀子,往崔家而來。見過了哥哥,往靈前作几個揖:“何禮這廝可惡,這番審對待我執証他。”說罷,只見靈前一聲響,惊得念三仆倒,罵道:“好負心賊子。就是我不与丈夫來睡,也是為你這賊子;不与火,也為你這賊子。你倒把我殺死。怎生害那賣水的窮人母子二命!”只見街坊上鬧哄了几百人,那一班地方道:“是他殺的無疑矣,把他拿去見官。”扯起念三身子。念三猶在夢中,并不知這番說話,尚自抵賴。眾人不由分說,扯到府中。等太爺升堂,眾人將前情稟上。太爺道:“這個人自然是個凶人形狀。”道:“取出何禮來,放了。”念三猶自抵賴,何禮跪在地下,見念三賴,何禮上前,把念三一認道:“大爺,小人認得了。他常在崔家往來。”念三說:“你眼花了,敢不是我。”何禮道:別人的面貌或認差池,你這黑臉怎認差了。前番雪水銅錢還是你領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。怎生差了!”念三閉口無言。福來道:“你這般巧掩飾,你殺了我妻子,還要賴是何禮,忒心狠些。”太爺分付打了四十,上了枷鎖,將家中物件,俱付崔福來抵作燒埋,秋后取決便了。
何禮得了命,歸家見了母親,悉道其詳:“若不是崔娘子顯靈,險些儿害了性命。”母子二人都道:“愿崔娘子女轉男身。早升蓮界。”何禮道:“同母親往靈前拜他。”
且說崔福來取了念三的零碎回到家中。向妻子靈前道:“人說為人變了生性就要死的。七月里叫我帶花的生性,到那晚待我的生性,大不同了;果然就死了。你今放靈感些,轉世為人。”這生性再不要改才是。我在大爺面前,說你第一個貞洁婦女。那牌匾打點送來,又跳出這個送死的來,又失了節,把名頭又坏了。”只見老崔正在那里禱鬼,一個鄰舍取笑他道:“鬼來了。”福來大惊,跑出門外,只見何禮母子,要到靈前拜禱,福來道:“活鬼出現了。不可進去。”何禮道:“不妨。”福來害怕,何禮道:“你這般害怕,不若我母子移來伴你可好么?”福來大喜道:“你快來。我們三口儿渾著過日,報你前番這般受苦。”何禮道:當時受得苦中苦,今日方為人上人。果然何禮把小小家私移在崔家同住。住過了几年,鐵念三斬于南曹。細觀此回,淫婦狠心,已遭荼毒。念三移禍于何禮,畢竟皇天有眼,使陰魂說出,致念三不成漏网。世人當慎行謹身,方成君子。
總評:
香姐不親夫而親异姓之叔,固所當誅。念三既盜嫂而終殺其身,希圖漏网,駕禍于何禮。自非怨鬼顯靈,則何氏母子,覆盆之冤,無由自白矣。卒之念三殺諸市曹,誠報應不爽矣。
第九回 乖二官騙落美人局
几句俚言當作詩,實為知足不為痴。
只將酒藥開眉鎖,莫把心机藏鬢絲。
蘭友知心三四個,梅花得意兩三枝。
焚香煮說觀新史,猶胜乘霜拜鳳墀。
話說天啟辛酉年間,杭州府余杭縣里,有一樁故事,這人姓王,名之臣,號曰小山。年紀足足五十了。因結發娘子沒了,憑媒說合續娶了本縣一個室女。正得二十二歲,喚名方二姑。這二姑生得風流出眾,月貌花容,尚未嫁人。忽聞京里點選秀女,一時人家有未嫁之女,只要有人承召,就送与他了,那里說起年紀大小,貧富不等。人家听了這話,處處把女儿爛賤送了。那雞鵝魚肉,果品酒米,動用之物,無一物不加倍看將起來。自此一年上起,直至如今,那里肯賤。
有詩為証:
一紙黃封出紫寰,三杯淡酒便成親。
夜來明月樓頭望,只有嫦娥不嫁人。
那王小山娶這位娘子,財禮止得二十兩。置辦酒筵,開費倒去了三十余金,原開著香燭紙馬,油鹽雜貨一個小店儿,去了這塊銀子,乏本添生,以致店中有張沒李,看看不像起來了。那妻子看不過,把些衣衫首飾与丈夫添補。不想日用之物高貴,又沒甚大來頭生意,不過一日賣了二三百文低錢,止好度日。至于人情交際,冬夏衣服,房錢食用,委實難支。況余杭雞鵝場上的房屋极其貴的。過得几時,又這般不像起來。一日,与妻說道:“當時有一人家為生意蕭條、請仙卜問几時通泰,那乩上寫出字道:
桂花正發雨方來,華堂請客點燈台。
一幅鸞箋都寫盡,上陣將軍把轎抬。
那請仙之人一時不能解悟,求大仙明言。那帖上寫道:“首句無香,次句無燭。三句無紙,四句無馬。”那人拜道:“果然店中香燭紙馬沒了,不成店矣。不知大仙尊姓?這般靈感,乞留姓名。”帖上又寫出詩迷,极容易猜的迷,极容易猜的:
面如重棗美髯飛,黑面周倉性气豪。
擅騎赤兔胭脂馬,慣使青龍偃月刀。
眾人都道:“是關公。”那人道:“香燭紙馬都無了,不怕不關。”我們如今只好關店了。”二娘道:“自古懶店強如健漢,貨雖少,還開著是個店面。寂然關了,便被人笑話了。”小山道:“我有個計議,要用著你,不知你可肯否?”二娘道:“要我那里用?”小山走到廚后,悄俏說道:“左邊鄰居,有一張二官,為人极風流有鈔。今年也是廿二歲了。只因他年紀雖小,做事极乖,故此人人稱他為乖二官。他父母亡過,自家定了一個妻室,正待完婚,又望門寡了。這几日在妓家走動,我如今故意扯他閑話,你可廚后邊眼角傳情,丟他几眼。他是個風流人物,自然動心。得他日遂來調著你。待我与他說上,或借十兩半斤,待掙起了家事,還他便了。”二娘道:“他既是乖人,未必便肯。”小山說:“人是乖的,見了標致婦人,便要渾了。”
正說問,恰好二官拿著一本書走過。小山叫道:“二叔,是什么書?借我一看。”二官笑嘻嘻的拿著走進店來,放在柜上:“恰是一本劉二姐偷情的山歌。”小山說:“這山歌不是帶巾儿人看的。”乖二道:“若論偷情,還是帶巾儿人在行。”只見里面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使,捧出兩碗香香的茶來。小山道:“請茶。”乖二道:“多謝,向時尊嫂在日,我終日在此閑耍,并無茶吃。想如今這位新嫂,來得這般賢慧得緊。一坐下,茶飯來了。”拿起茶杯正待要吃,只見二娘在廚后露出那付標致臉儿,把二官一看,乖二一見,便如見了珍寶一般,不住的往里瞧。小山故意只做不知,把那一本劉二姐在柜台上翻看。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調得火熱,只恨走不攏身。二乖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,道:“寶鋪里這一會竟沒人來買東西。”小山道:“也沒貨買得。有一銀會明年六月方有,是坐定的銀子。倒有一百的。只是遠水難救近火。可惜這間興處店面沒有貨賣。”二官說:“正是。這開店面,須得几百兩銀子放在里邊,不論南北雜貨,一應人家用得著的,都放些在里面,便興起來了。”小山說:“我諸色在行,正要尋個伙。二叔你与我做一個中,想你交游极廣的,尋一個与我,斷不有負。”乖二說:“我事已老大無成,把書本已丟開了。正要尋生意做,以定終身。但不知可習得君這貴行否?”小山一口搭上道:“若二叔肯青目,包你兩年之間,隨你本利多少,足足一本一利還你,不須求簽買卦的。”二官說。“雖然如此,有心合伙,少也不像樣。我有三百兩銀子,在家和你斷定了,擇日成了文書便是。”把二娘丟了一眼道:“今日且別,明日已牌奉覆便了。”請了一聲去了。
小山走進廚后道:“哄得他好么?”二娘笑道:“你教我哄他,自然用心的。只是一件,地方才說明日已牌奉复,因你脫了不須求簽買卦得的,提醒了他的頭。明日清晨,決去間卜。你可想,大橋邊有几家術士,預先去說一聲,朋日倘有一姓張的帶巾后主來求卜合伴之事,卦若不好,亦須贊助,說是上好的,倘事成許他一百文錢送他便了。”小山道:“共有三處,倒要三百文。”二娘道:“他問了一家便是了。難道有一百家也都去問!那卜士有人家問,方來問你取錢。那不去的,難道也問你要!’小山穿了長衣,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說了。正是:
由你奸似鬼,也要吃老娘洗腳水。
乖二雖乖,卻被這婦人猜定了。果然次早到大橋邊陳家問課。那先生問了姓名,便心照了。便道:“通誠。”把卦象起了一個天風(女后),原是好的,心里想道:“落得嫌他一百文錢。”道:“(女后),遇也。為什么事?”二乖道:“欲出這本錢与人合伙,不知好否?”道:“十足!撿也撿不出這般好卦來。財喜兩旺。”二官道:“不折本么?”先生說:“本錢那里會折,還有非常之喜。”乖二道:“有口舌么?”道:“六合課主和美,如意,有什么口舌。”送了卦金,便拿走了這一張卦紙,籠在袖里,竟到王家。卻好已牌光景。
小山一見,道:“真是信人,所事如何?”乖二道:“我去陳家卜得一卦,十分大利,錢財旺相。特來与兄一議。”小山堆下笑來,道:“有幸有幸。”那香茶儿又出來,劉二娘一閃,比昨日不同了,打扮得俏麗得緊。昨日乃一時間無心的,不曾留意,今日算他必來的,故此十分裝束起來,只說那三寸金蓮上,那一雙大紅鞋,一看了便也要渾了。二官把上下一看,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里。想道:“卦上分明說非常之喜,若与他摟一會也值了千金。這三百銀子滿拼沒了,也自甘心。”道:“今日皇歷上宜會親友,可尋一位中人,立了文書。”小山道:“就是今日,你有相知,接一二位做証便了。”只見那二娘,故意放出那嬌滴滴聲音道:“既然如此,快些買下物件,好早整酒。”二官听見,一發動火道:“我去把銀子兌好了拿來便是。”一徑回家。
這小山說:“等他拿銀子來時,方可去買。”二娘道:“若如此做事,被他看出馬腳來了。我有兩件衣服在此,速上解當買辦起來,宁可丰富些,這是小事。”小山即將衣服當了,登時買了食物。”二娘脫下長衣,去廚下整理。須臾兩桌酒肴齊整整的端正了。
恰好二官同了一個母舅,叫名韓一楊,乃是本縣學中一個秀才,又扯了一個朋友,姓朱,也是同學生員,叫家中一個老仆,捧了一個拜匣,走進店來。小山道:“請進后邊坐罷。”進到店后,又有一重門里邊,有一個坐起,十分精洁。見了禮,坐下。吃了茶。那韓一楊道:“舍甥年幼無知,全仗足下攜帶。倘得后來興時,終身不忘。”朱朋友道:“自古伙計如夫妻,要和气為主,不可因小事便變臉了。”小山道:“自然自然。”韓一楊道:“如今把銀子買什么貨物來賣?”小山道:“在下愚意,此間通著臨安、于潛、昌化、新城、富陽,缺少一個南貨店。如今這几縣人家要用,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里去買。此間開店,著實有生意的。”朱朋友道:“好,說起來,必然有主意了。”韓舅道:“這貨物店中藏不得這許多。”小山指著右邊一間樓房道:“這間樓屋,盡好放貨。”朱友道:“十足。”大家一齊到屋中一看,倒也干淨。有地板的,正好堆貨。道:“只是后門外是一條溪,恐有小人么。”二官道:“待我晚間在此睡,管著便了。”小山道:“樓上有一張空床在上面,只少鋪陳。”二官道:“我的拿來便是。還得一個人走動方好。我家這老仆,著他來上門下門,晚上店中睡可好么?”小山道:“一發好。恐府上沒人。”二官道:“家中還有一對老夫妻看管足矣。”計議停當,一齊到原所在坐了。韓一楊袖中摸出一張紙稿,教王小山看過了。上道有利均分,不得欺心。無非都是常套的說法。小山取了筆,一一寫完。大家看一遍,各各著了花押、把銀子一封一封的看過,都是紋銀,交与小山收起。小山把拜匣拿了,竟与二娘藏了。斟了酒,遜位坐下。
正吃酒之間,那大橋陳卜士走到王家,來要那一百文銅錢。恰好二官劈頭走將出來,見了卜士道:“你來何干?”那卜士見了,心照,拔轉話來道:“我有一個人家,今晚要我燒香,買几位紙馬香燭,想里邊有事,我去了再來罷。”人人都說這張二乖,又被乖的來弄得眼著著的這般呆了。
須臾,天晚了,各人散訖。張二也要回家,小山說:“如今是伙計了,少不得要穿房入戶。今晚在此,見了房下,就把殘肴再坐坐儿。不可如此客气了。”張二巴不得他留住,便道:“哥哥說得有理。”竟复進了內邊。只見二娘點了一枝紅燭,正將整的嘎飯留下,把殘的拿兩碗与那女使去吃;看見二人進來,假意退避。小山道:“從今不可避了,出來見了禮,好日日相見。”二娘走上前叫道:“叔叔。”張二作下一揖,叫道:“嫂嫂,打攪了。”二娘道:“正當。”小山去把三只酒杯三處儿擺下道:“二娘你可來同坐了。”二娘道:“我便罷。”小山說:“趁今日大家坐下,日久正要一堆儿打火哩。”二娘見說,坐在桌橫頭。小山拿壺篩酒,張二又道:“我篩。”吃得兩杯酒,二官道:“我要回了。”二娘道:“聞知在側樓上安歇,為何倒要回去?”二官道:“待有了貨物方來照管,如今不消來得,”二娘曉得丈夫是個算小的,便道:“今日趁這一個好日就來了罷,免得后來又要費事。”小山見說遣:“正是。你打發管家拿了鋪蓋來,等他來好吃酒。”二官回頭道:“把我鋪陳羅帳一應衣服且拿來,余者明日去取。”又道:“你也要在此幫著我們了,也是今日來罷。拿完了,分付拴好門戶,小心火燭。”那人應著一聲去了。
二娘与丈夫道:“去上了門再來。”小山起身便走,那婦人雖然是丈夫教嗅著他,實實的動著真火了,把二官看上一眼,二官十分自意,倒不敢動手動腳。二娘道:“叔叔,吃干了這一杯,換上熱的吃。”二官道:“多謝二嫂美意。”說罷,竟吃干了。二娘拿起酒壺來篩,二官道:“豈有此理,待我斟方是。”見二娘白松的手儿,可愛之极,便把他手臂捻了一下,二娘笑了一聲,把酒篩了道:“吃這熱的。”二官十分之喜道:“嫂嫂,我心里火熱,倒是冷些的好,”只見小山上完門,走將進來。二娘早已瞧見,忙忙的走到里邊去了。小山道:“你獨自在此,失陪。”道:“二娘,怎不出來!”答應道:“來了。”只見拿了几碗肴撰,放在盤內道:“張管家來時點一枝蜡燭与他吃酒。”小山道:“就在側樓同吃罷。”恰好管家收了鋪陳到家,上樓鋪整好了,自去吃酒。小山便与二官猜拳,一連輸了七個大杯,竟自醉了。呼呼的睡去。二娘出來看見,朝著二官笑了一聲,叫道:“去睡罷。”便扶了小山上樓去。一會儿,下來道:“叔叔,你酒又不醉,為何不吃?”二官微微笑道:“待嫂嫂來同吃,方有興趣。”二娘道:“我沒工夫,你自己家快些吃罷。”竟走進去。二官那色膽便大了,跑上前,一把摟住道:“嫂嫂,十分愛你得紫了,沒奈何,救我一救。”二娘恐怕女使張見,叫道:“三女,快煎起茶來,我來取了。”二官見他一叫,慌張起來,流水放了。
那老仆名叫張仁,也收了盆碗,下來去到廚下。見了二娘道:“多謝二娘,打攪你。”二娘道:“你老人家辛苦,多吃一杯便好。”張仁說:“多謝,夠了。”乖二進:“樓上床帳完備,好去睡了。”二娘道:“叔叔再吃一杯吃飯罷。”二官道:“多謝嫂嫂,都不用了。”竟自上樓,十分之情洋洋得意而睡了。張仁也到店中打鋪儿睡著。二娘收拾完了。方上樓去安寢。心下想著:“張二道此人年紀与我相同,做人有趣,慢慢的少不得要嘗他的滋味哩。”吃了些酒,只好放倒頭儿睡了。
到了五更,小山醒了,二娘也翻一個身道:“你如今有了銀子了,著實留心置貨來掙得大大的一個人家,也待你為妻的快活几年。”小山道:“就是不去掙,也有三百兩了。有甚么不快活。”二娘道:“這是別人的,除了本,趁得一百兩,你止得五十兩,難道就是已物了。”小山道:“我已計議定了,還要用著你。”二娘道:“怎么還要用我?”小山道:“我只因把你嗅他來的,他既來了,怎肯放你!我如今要你依先与他調著,只不許到手。待等半年之后,那時先約了我知道,你可与他欲合未合之間,我撞見了,聲怒起來。要殺要告,他自然無顏在此。疏疏儿退了這三百兩,豈非已物。”二娘道:“你看他兩個中人都是秀才,怎么將他下這局面。他怎肯歇了。必然告起狀來。難道好說出此樣話來。勸你還是務本做生意,趁的銀子長久。若這般騙局,恐人不容,還有天理。今年五十歲了,積得個儿子接續宗枝,也是好的。”小山道:“只是我心上放不下,籌來他要來,看上你的,多少得他些,方气得他過。”二娘道:“我倒有個計策,听不听由你。原是你教嗅他來的,他自然想著天鵝肉吃。与他在此多則三年,少則兩載,其間事儿也要与他個甜頭儿。那時節尋些事故,不必嚷鬧,待我做好做歹,勸他丟開倒是善開交。又沒有官司,又不出這丑名,此為上計。小山道,“据你說起來,要与他到手了。”二娘道:“痴貨,肯不肯由我,你那里有這般長眼睛。”十分不依,我說趁銀子未動,打發他去罷。我日后決不把名頭出丑的。”小山道,“且慢些依你。也罷,我如今起去,要同他往杭州發貨去也。”即時下樓梳洗,同了二官,取著銀子,一竟買看貨物。過得兩日,那果品物件都挑來了,即時擺在店中,十分茂盛起來。”小山只好在門首收著銅錢銀子,二官只好到側樓稱著果品、那老儿只好包裹。一日到晚,那得半刻工夫,空到得曉間辛苦,這日逐賣的銀子,都是小山把二娘收著,那貨流水挑來,銀子不時兌去。不上一月之間,增了許多物件,那二娘日日打扮得十分俏麗,每每看著二官,二官把不得,立住了腳,兩下調上儿,心忙了,不由人做主矣。
一日,二娘見二官冷落他,立在果子樓下,拿一只紅鞋在手中做。只見二官忙忙進來取果子,二娘道:“叔叔,你果忙耶?”二官看他手中做鞋儿,道:“嫂嫂,你針忙那耶?”二娘道:“你真是果忙,我來幫你。”二官道:“嫂嫂果有真心,你來貼我。”二娘笑道:“我說的是幫字。”二官道:“幫与貼一個道理。”二娘道:“把這話且耐著些儿。”二官道:“為何?”二娘道:“豈不知《千字文》上有一句,道‘果珍李奈’?”二官道:“原來嫂嫂記得《千字文》。我如今未得工夫,待今晚把《千字文》顛倒錯亂了,做出個笑話儿來与嫂嫂看看。”只見店中叫道:“快些出來。”二官連忙取了果子,竟到店中去了。果然晚上二官把《千字文》一想寫在一張紙上,有一百三十四句,道:
偶說起果珍李奈,因此上畫彩仙靈。
只為著交友投分,一時間悅感武丁。
議几款何遵約法,并不許甲帳對楹。
第一要史魚秉直,兩伙計造次弗离。
到久后信使可覆,方信道篤初誠美。
自然的世祿侈富,方是個孔怀兄弟。
說得好桓公匡合,兩依從始制文字。
即時的肆筵設席,未免得亦聚群英。
便托我右通廣內,巧相逢路俠槐卿。
一見了毛施淑姿,便起心趙魏困橫。
兩下里工顰妍笑,顧不得殆辱近恥。
頓忘了堅持雅操,且丟開德建名立。
多感得仁慈隱側,恰千金遇這一体。
摟住了上和下睦,脫下了乃服衣裳。
出了些金生麗水,便把他辰宿列張。
急忙的云騰致雨,慢慢的露結為霜。
捧住了愛育黎首,真可愛寸陰是競。
委實不罔談彼短,且幸喜四大五常。
難說道尺壁非寶,且喜配柜野洞庭。
弄得他恭惟鞠養,輕輕的豈敢毀傷。
漬漬的空谷傳聲,兩個人并皆佳妙。
上下親同气連枝,賽過了夫唱婦隨。
有人來屬耳垣牆,說与夫顧答審詳。
便罵著圖寫禽獸,十分的器欲難量。
拿一枝鳴鳳在樹,惊得今宇宙洪荒。
任憑他日月盈反,只落得惊懼恐慌。
沒奈何稻穎再拜,情愿做猶子比儿。
我如今知過必改,气得他矯手頓足。
無計策勉其抵植;那里肯沉默寂寥。
要送官吊民伐罪,兩個人東西二京。
忙扯到存以甘棠,跪下地背邙面洛。
那官儿坐朝間道,并不許賴及万方。
你犯了蓋此身發,累夫做率賓歸王。
為婦的女慕貞洁,怎与人墨悲絲染。
肯地里心動神疲,全不思守真志滿。
終目里律呂調陽,自然的骸垢想浴。
果然的布射遼九,落得個白駒食場。
合著伙濟弱扶傾,全不想外受傅訓。
你自合勞謙謹敕,人敬你似蘭斯馨。
今日里禍因惡積,再不能感謝歡詔。
你若再寒來暑往,你便要園莽抽條。
他家有諸姑伯叔,說与那親戚故舊。
都走來寓國囊箱,怎免得愚蒙等消。
親見在丙舍傍啟,鋪一張藍苟象床。
不防閑禮別尊卑,大著膽晝眠夕寐。
他恨你用軍最精,兩人儿俯仰廊廟。
不住的漩現懸斡,弄一個川流不息。
不又要入奉母儀,弄得他焉哉乎也。
那問官聆音察理,仔細的鑒貌辨色。
打你個釣巧任鉤,方与你釋紛利俗。
你若肯省躬譏誠,開汝罪臨深履薄。
你快快兩疏見几,你自想解組誰逼。
兩分開節義廉退,自一身性靜情邀。
從今后索居閑處,放好夫散慮追逐。
夫不可飢厭糟糠,還用他嫡后嗣續。
若有了祭祀蒸嘗,你方是孝當竭力。
為婦的侍巾帷房,早晚問妾御績紡。
你意儿容止若思,斷開時孤陋寡聞。
那丈夫執熱愿涼,拜在地臣伏戎羌。
愿老爺忠則盡命,感爺恩得能莫忘。
免得我逐物意移,完聚了形端表正。
愿老爺推位讓國,即便去勒碑刻銘。
把妻儿矩步引領,到家中接杯舉筋。
莫嫌著海咸河淡,家常用菜重芥姜。
兩句活化被草木,做妻的垂拱平章。
上床去言辭安定,再休想靡恃已長。
我与你年矢每催,問到老天地玄黃。寫完,從頭看了一遍。
次早,見二娘叫道:“嫂嫂,昨日千字文寫完了。嫂嫂請看一看,笑笑儿耍子。”二娘接了,到果子樓下看罷,笑道:“這個油花,看了倒也其實好笑。”只見二官又來稱果子道:“嫂嫂,看完了還我罷!”二娘道,“沒得還你了,留与哥哥看,說你要盜嫂。”二官說:“這是游戲三昧,作耍而已,何必當真。”二娘道:“既然如此,且罷,若下次再如此,二罪俱發。”二官道:“自古罪無重科。若嫂嫂肯見怜,今日便把我得罪一遭儿,如何?”正說得熱鬧,外邊又叫,應道:“來了。”又走了出去。
只因正是中元之際,故此店中實實忙的。二官著張仁歸家。打點做羹飯,接祖宗。二娘也在家,忙了一日。到晚來,小山拜了祖宗,打點一桌,請二官。二官往自己家中去,忙著來得便來。小山与二娘先吃了。小山酒又醉了,正要上樓去睡,只听得扣門響。急忙開門,見主仆二人來了,道:“等你吃酒,緣何才來,我等不得,自偏用了。如今留這一桌請你。”二官道:“我在家忙了一會,身上汗出,洗了一個浴,方來。故此衣巾都除了。”小山道:“我上樓正要洗浴,浴完就睡了,不及下來陪你。你可自吃一杯儿,得罪了。”二官道:“請便。”只見二娘著三女拿湯上去,又叫張管家吃酒。張仁道:“二娘,我吃來的。”說罷,就去自睡了。二娘把中門拴上,道:“叔叔,請吃酒。”二官道:“嫂嫂,可同來坐坐。”二娘說:“我未洗浴哩。”竟上樓去。
須臾下樓,往灶前取火煽茶。二官道:“哥哥睡未?”回道:“睡熟了,我著三女坐在地下伴他,恐他要茶吃,特下來煎哩。”二官想道:“今朝正好下手了。”輕輕的走到廚房。只見二娘彎了腰煽滅,他走到桌子邊,把燈一口吹滅了。二娘想道,“又沒有風,為何隱了?”二官上前一把摟住道:“恐怕嫂嫂動火,是我吹隱的。”二娘假意道:“我叫起來,你今番盜嫂了。”二官道:“滿拼二罪俱發,也說不得了。”不期二娘浴過,不穿褲的。二官也是單裙,實是省力。把二娘推在一張椅儿上,將兩腳閣上肩頭便聳。二娘亦不推辭,便道:“你當初一見,便有許多光景,緣何在此一月,反覺冷淡,是何意思?”二官道:“心肝。非我倒不上緊。只因杭州買貨轉來,遇見韓母舅。他道:‘我聞王家娘子十分標致,你是后生家,不可不老成。一來本錢在彼,二來性命所系。我姊姊只生得一個人,尚未有后代。不可把千金之軀不保重。別的你不知道,只把那朱三与劉二姐故事你想一想,怎么結果的。因他說了這几句,故此敢而不敢。”二娘道:“你今晚為何忘了?二官道:“我想他的話畢竟是頭巾气的。人之生死窮通,都是前生注定的,那里怕得這許多。”二娘道:“我也說道為著甚的倒淡了。”二娘騷興發了,把二官抱緊了,在下湊將上來,二官十分動火,著實奉承。二個人一齊丟了,二娘把裙幅揩淨了道:“你且出去吃些酒,我茶煎久了,拿了上去,再下來与你說說儿去睡。”
二娘洗了手,拿了茶上樓,只見三女睡著在樓板上,小山酣聲如雷,二娘忙叫:“三女,到鋪里睡去。”自己又下樓來,坐在二叔身邊道,“酒冷了。”又說:“天气熱,便不暖也罷。”二官道:“哥哥醒未?”二娘道,“正在陽台夢里。”二官抱二娘坐在膝上,去摸他兩乳,又親著嘴儿道:“你這般青年標致,為何配著這老哥哥?”二娘道:“也為那點宮女一節,那時只要一個人承召,便得了命一般,那里還揀得老少。”二叔又去摸著下邊,濕漬漬的。二官那物又昂然起來。二娘順腳儿湊著道:“怎生得和你常常相會,也不在人生一世。我聞他說,人人說你极乖,這些事便不乖了。”二官道:“夜間待我想個法儿起來,与你長會便是。”把二娘就放在一條春凳上,兩個又干起來。正在熱鬧時、王小山道:“拿茶水。”二娘應道:“來了。”忙推起了二官,跑上去,將茶遞与丈夫吃。小山說:“為何還不來睡?”二娘說:“今晚這許多碗盞俱要洗刮,還未曾完,你又叫了。”小山不應,又睡了。二娘下樓來,悄悄說道:“你上去睡罷。他已醒了。”他把桌上物件收拾完了,竟自下了樓去。二官取了燈,十分歡喜道:“這般一個騷婦人,真真令人死也。”便想了一會道,“有計了。”
到次日,店中生理。到晚各自睡了。到二更時分,只見二官悄悄起來,下了樓,到中門口輕輕的去了拴,又把外邊大門開了掩上,再去取了几樣果品,到果樓下傾出了,只放空盤在店中。走進來,依先把中門拴了,竟上樓睡。在床中大叫道:“大門響,張仁快起來。”二娘在床上听見,吃了一惊,推丈夫醒來,說道:“店門響,二叔叫著哩。”小山一骨碌,穿了單裙,二娘穿了小衣,點起火來。二人同下樓梯,開了中門。二官方走出來道:“像店門響。”三人把燈一看。張仁起來,先把大門一看,道:“開的。”二官道:“不好了。這几盆是細果,通沒了。止剩空盤在此。”二娘道:“又是好哩,若不虧二叔听得,通搬去了。”小山道:“這老人家想是耳聾了。”二娘道:“還得個正經人睡在店中方好。”二官把大門拴好了道:“不要又來。”小山道:“明日二官在此歇罷。”二娘道:“內樓也有賊的。”小山說:我上去歇便是。”二官不言。小山說:“到明日再取。”大家依先睡了。
到次日,天晚了,小山叫張仁:“我与你抬兩張春凳出去,鋪在店后邊,与你二叔睡;”張仁說:“有蚊子怎么好?”小山說:“且將就買一筒蚊煙燒著。明日再取。”兩個人抬了一條,又抬了一條。二官悄悄与二娘說:“待他到我樓歇,你到二更時分,悄悄下了樓,開了中門出來,与你相會。”二娘道:“這倒不須你說得。早早的打點在心里了。”二官笑了一聲,各人分頭去睡了。那小山拴了中門,竟上了果樓下睡了。二娘把自己房門開著,脫下衣衫去睡。那里困得著,心里痒了又痒。穿件小衣,系了單裙,悄悄的摸了下來。竟至果樓之下。只听得丈夫酣呼,歡歡喜喜走至中門,去了門拴,捱身走至凳邊。只見月光透人,二叔身上此物直堅,人又困著的。二娘看罷,心熱如火,去了單裙,精赤扒上身去。一湊,二官惊醒了道:“你今番盜叔了也,該叫起來。”二娘笑了一笑,在月明之下,雪白兩個身子,看了十分有興。二官把手去摸他兩奶,真個是:
軟溫新剝雞頭肉,膩滑渾如塞上酥。
一頭摸,一邊抽。二官道:“嫂的肉,你可曾与哥哥如此快活否?”二娘把頭搖了兩搖,把二官一摟道:“我下來了。”二官停住了,在那月光下看他模樣,只見他四肢不舉,兩眼朦朧,把臉貼他一貼,只見口中冰冷一般,那鼻子掀了又掀,就如那死人一般。二官想道:“果然弄得他半死了。”輕輕的伏在他身上,須臾之間,二娘呼的一聲道:“我死也。”二官道:“又是我見你丟了,故不動著。若是弄到如今,真正死矣。”二娘道:“怪不得婦人要養漢,若只守一個丈夫,那里曉得這般美趣。”二官道:“取裙幅來拭淨,”二娘笑道:“昨晚做了個失群孤雁,今晚帶了本錢來的。”即忙兩邊拭淨。二官道:“今夜月望,和你穿了衣裙,在天井中一坐可好么?”二娘道:“豈不聞。世事盡從愁里過,人生几見月當頭。”二娘拿一條小凳,在月下雙雙坐了。二官道:“昨晚那門是我開的,故意把果子藏了,只說道如此方得脫你的身子。今晚如此道,此計乖也不乖?”二娘想一想道:“哦,是了,乖乖。”乖二官道:“今晚我与你再弄一計,明日換了我在里邊。連這中間不須開得,你道好么?”二娘道:“若得如此,這是天從人愿,有何不可,但不知怎樣用計。”二官說:“极不難。我与你到樓下,見景生情便了。”二娘欣歡,就立起身;走到鋪邊,將那陳媽媽取了,悄悄的調在黑暗處,与二官到樓下,又听上邊酣聲不絕。二官忙去把溪邊后門開了,拿了一個空果籠竟丟在溪中道:“二嫂,你少停,閉了中間,拿這核桃,傾翻在地。你便上樓閉門而睡。待我叫響。你不要起來,憑我們嚷,等他上樓叫門,取火,只做才醒模樣,方可開門。自然夜夜安眠矣。”二娘道:“又乖。”二官道:“再耍一會儿如何?”二娘道;“今日太狂了些,且住,你出去罷。”
二娘把中門拴上,又去把核桃往地上一傾,那一響好不利害,只听得丈夫便叫道:“那里響?”二官又在外叫:“那里響?“二娘上了樓,拴好房門,坐在床里,忍不住的關。小山走下樓來,月光在后門內直射進來,道;“不好了,又被賊了。”慌了手腳,走到核桃內,踏著核桃,又滑上一交。連忙走起來叫:“二娘。”又不見應,開了中間。二官說:“后邊好響。”小山說:“不好了,又被賊開著后門了。”忙上樓叫二娘,把房門著實敲著。二娘假作睡聲道:“來了。”走下床來,開了門道:“快取火,不得了,又著賊了。”二娘說:“二官在外邊歇,他是精明的,為何被盜?”小山道:“是后門來的。”拿了燈一同去看,二官道:“不知偷了多少去了。”往后門外上看,叫道:“一個果子籠還在溪里。”小山叫道:“屈也,怎么好!”二娘道:“明日燒陌黑紙,遣他一下方好。如此偷將起來,不須几時,也把這行本錢都偷完了。看你兩伙計怎么開交。”小山急了道:“罷,店后邊我們兩個老人家睡著,著還被盜,我召二叔仍舊上樓睡。”二娘道,“果然有理。”去把后門閉上,大家收拾起核桃。張仁道:“是個蠢賊,這核桃是響的,偷了豈不響起來。”二官道:“還虧他響,不然都挑去了。”小山叫:“二娘,你上去睡了。二叔挂了中門,我往外邊去睡了。”二官笑道:“下半夜偷去的,算我的帳。”一邊說,一邊就把中門拴上。走到二娘身邊道:“好什么?”二娘道:“我就來了。”把燈光在樓上,把房門故意開得十分響了一聲,穩丈夫的心。輕輕就大開了,悄悄的覆將下來。二官見了道:“我和你樓上去睡。”兩個脫下衣裙,竟上了床,摟著笑道:“想關門養賊,只當撮把戲一般,把他提來提去。”二娘笑道:“肉肉,摟了睡,心愿足矣。”二官道:“若只摟著睡,心愿還未足哩。”二娘把他身上摘了一把,罵道:“賊精。”二官道:“方才你偷核桃,不是賊妻?”二娘又摘了一把,二官道:“我和你到樓上也要暖一暖房。”二娘道:“忘了一件要緊的本錢。”二官道:“席下有草繼。”二娘道:“那是你的本錢。”二官罵道:“騷肉,虧你這般騷,那老頭儿与你怎生發作!”二娘道:“他也不喜如此,我也向來也不是這樣的。”二官說:“這是
說話說与知音,有飯贈与飢人。
寶劍賣与烈士,紅粉送与佳人。”
二娘道:“不是這般說:正是:
佳人有意郎君俏,紅粉無情浪子村。”
兩下里相愛相怜,那些景況是自然而然的了。去把二叔那物一摸,已是槍一般挺著。二娘道:“讓我來做個倒澆蜡燭。”二官道:“你今日大狂了,明日罷。”二娘說:“你又說暖一暖房。”笑了一聲,便又干起來。
從此夜好起,直到次年五月,二娘產下一個孩儿,与二叔面貌相似。小山說:“我去年与你此事稀,算來十個月之前,正是七月內了。我并不曾与你下种,此是你与他兩個生的,我不管。”二娘說:“呆東西,有了千金家事,只少個儿子,拿了一千金子也不肯攢在你肚里。別人吃辛吃苦,你現成做個父親,好不便宜,還要分清理白,教你要養這樣孩儿,今世里不能勾了。”小山道:“我便做了個召屁大老也罷,只是為這娃子身上使費,我決不召的。”二娘道:“不消你費心,只是他外公外婆早早死了,若在,自然有的。”只因小山算小,所以不能掌著千金家事。又過了几時,那孩儿已長二歲了,小山因二官生了這個儿子,日逐与妻子相吵,要赶二官出去。從分娩時仍在妻子房中來歇,并不許二娘与他一會。
一口,恰好又是中元節了。這晚,王小山鄰家招飲,二娘方得与二叔一會,道:“我有心事,一向不好和你說得。今晚和你說明了罷。王小山是我花燭夫妻,二叔是我儿女夫妻。向日未合之時,原是他著我嗅你來的。后來合了伙計,他竟不許我和你到手。自到手之后,便要与你分開,是我不舍得,直至如今。已是兩個年斗,也被你弄得夠了。他如今日夜吵我,定要与你分開,你意下如何?”二官道:“實是舍你不得。”二娘道:“我有一計,久蓄于心。在丈夫,竟要你出去,要賴你的本錢。他說待他去了,我自在店中去歇。要我管貨樓,三女大了,管住內樓。思量日久了。我想,你与我相好一場,豈忍如此。我日常間私房藏得五六十兩銀子在此,不若你將這銀子悄地拿回。待我在樓上困時,你陸續夜間來取些貨物,哪里查帳!便在自己門首開著店面,張仁幫你做生意。我這邊家,事后不都是你儿子的!你意下如何?”二官道:“此恩難報,只是一件,后門頭來取貨物時,可肯与我一會?”二娘道:“倒是這件煩難。”二官道:“為何?”二娘道:“他是痴東西,把此物寫封皮來封了去睡的。”二官听見了說這番話,倒快活起來。又想道:“且慢,待我明日往陳家卜一課來看,還是去的好,不去的好。”二娘笑道:“那卜卦也是假的,你去了,晚上便与你一床睡得。若在此,再不能勾了。”
正說間,只听得小山回來。張仁開了門,小山吃醉了,口里便亂罵一番,總是要打發二官主仆出門的念頭。二娘不理他,竟自上樓。小山便罵個不住,直到半夜,罵得酒醒了方才住口上樓來。二娘听了,气了半夜,道:“你也不須罵了,二叔明日都要去。道:‘趁了千金銀子,在店內除起三百兩本錢,把利對分,還有三百五十兩,共六百五十兩。分開了就行。料不來踏蹈你的篾,不怕你少他的。他是這般教我對你說。”小山听了,想了一會道:“一千金,誰人見的!”二娘道:“我也曾說過。他道:‘現銀子有四百兩在此。其貨物兩下應得對分。’”小山道:“他主仆吃了我兩年多,難道不是銀子。”二娘說:“我也說過了,他道你与三女也是兩口,對過了。只我還是他養著的哩。”小山道:“既如此,明日等他籌了一千兩把了我,其余的都付与他便了。”二娘道:“他還說你騙他。原說上年六月內有一百兩會錢,要作本錢的,竟不見付出來,每年出去會銀,又不上帳。說當初原是一間小店面,如今有了許多,便忘記了他。說若不還我,叫娘舅告狀。下課的陳先生不知又与他說了許多說話。他倒不怀著好帳在那里著哩。”王小山听見說了這番話,想道:“看不出這粉嫩嫩的小官,倒說出這般硬話來。”道:“二娘,据你的主意,怎生發付他?”二娘說:“竟還他二百兩銀子,二百兩貨物,便安穩了。省得把銀子用在衙門里,仍要還他本利,人又說不是。好人,依我說的,听也由你,不听也由你。”小山說:“難道白白的把他困了兩年。”二娘道:“他養個儿子在此与你了。”小山閉口無言,道:一憑你罷。”
次早,二娘抽身見了二官道:“你啟坐在家中,少停來接你便下。”小山下樓道,“二叔在那里?”二娘道:“娘舅來尋他說話,不知那里去了。昨日說的,今朝做一個東道,原請了兩個中人,來得明,去得明。你說不然,該奉些利錢,因被賊盜了几文,食用又重,且貨物皆是發來的客錢,尚未曾還,當日蒙他一點美情,明日倘還了,客人沒了本錢,又說我不忠厚。宁可折本,不可帶累他。倘是照依我說,自然罷了。家中還有此千金,豈不為妙。”小山一一依了妻子,即忙治酒,請了家人,兌了一百兩銀子,將貨物開了帳,共成三百之數。將妻子教他的說話,陳了一遍。客人歡喜。二官還了合同,便叫腳夫把果品物件一一的發去。張仁上樓,收了鋪陳,作謝了出門。二官又進內謝了二娘,又傳個情儿,取了銀子,各自散了。
這晚,小山自己上門,晚上在店中去睡。二娘著三女取了鋪席,抱了娃子,上了側樓,三女拴上中門,也上樓去了。那二官后門,正与那二娘后門是一條溪邊住的。二官心內又痒起來,不如今晚就在外樓歇了。不知怎的,走到后邊,只听得娃子哭響。二官正要敲門,又想道:“倘与丈夫同困于此,怎么好。”須臾,只見樓穿口一柄扇儿搖動。二官抬頭一看,正是二娘。即便下來開門,進內拴好了上樓,雙雙坐定道:“虧殺你做得光天得緊。我明日就開了店,免得別人笑我。”二娘道:“要貨用,你來拿。思有了這點骨肉,在此兩下都是親的。我也并不偏曲為著哪一個。銀子已在此間。去時不可忘了。”二官道:“多感你美情,不知后來怎生報你。”說罷,便去求歡。二娘道:“果然有張封皮。在上面是一朵荷花。”二官笑道:“奇為何?”二娘笑道:“有藕在下面,好把你來掘。”二官笑道:“騷肉,今年從燈夜里与你偷了兩次。以后防閑得緊,再也不能。無日不思,無夜不想。”二娘道:一如今倒天長地久了,只愁你娶了妻子,忘了我也。”二官道:“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事。我如今再不娶妻了。有一句古詩,我只改一個字,正切著題目,念与你听:
有子万事足,無妻一身輕。”
二娘笑道:“這妻子明日是要當官的。”二官去了衣裙,与二娘同睡。二娘說:“睡出來些,不可打醒儿子。”二官把二娘摟了。親嘴,動了興,扒于身上,聳起來。那晚未挂得帳子,開的樓窗,月光竟似前年七月的,正照他二人身上。二娘看了,騷興又發。把枕頭又棕起來,不多光景,二娘道:“我已來了。”一把摟住,就是那年形狀。須臾,雨過云收,困到天明別了。二官將銀子取了,道:“天明了,我去,你也好起來了。”
二官到家,流水的把店面開張起來,倒又齊整。那主顧見了二官,一齊走來做起生意,其門如市,那小山坐在門首。鬼又沒得上門。鄰舍們道:“還是張二叔的福大,你的主顧都在他那里買了。”那小山見人笑他,便气苦起來。著了些寒熱,登時患了一症。醫藥無效,不上七個日子,一命嗚呼了。二娘一時沒了主意,又是二官過來与他料理,一毫也不費他力。過了七日,便与殯葬了。
二官一心要娶二娘為妻,即時央出几個老成的鄰居与他兩個說合親事。那媒人勸二娘:“不如早嫁了,也得個人照管。守他沒干。”二娘說:“恐被人議論。”鄰居說:“明公正气也嫁的,沒人敢說。若是私房做事,倒不見妙。”二娘便將計就計,道:“一憑尊長們便了。”二官登時下了財禮,把一乘轎子接了過門。兩人拜了天地,請了親鄰。次日,把兩間店物件并了一處,倒做了長久夫妻。只說王小山初然把妻儿下了一個美人局,指望騙他這三百兩本錢,誰知連個妻子都送与他,端然為他空辛苦這一番。正是:
一心貧看中秋月,失卻盤中照乘珠。
總評:
張二乖合伙生理,不惟本利全收,又騙了一個乖老婆,生下一個乖儿子,做了諧老夫妻。可怜王小山忙了一世,竟作溝中之鬼。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,悲夫。
第十回 許玄之賺出重囚牢
艷女風流第一,秀才慕色無雙。分明一本比西廂,點綴許多情狀。
歡喜冤家小說,堪為風月文章。消愁解悶笑人腸,莫比汪宣欲傷。
且說揚州府儀真縣一個秀才,姓許名玄,表字玄之,年方一十八歲,父母棄世多年,室內尚無佳麗。這許玄涉獵書史,揮吐云煙。姿容俊雅,技通百家。真風月張韓,文章班馬。
一日,秀才往郊外閑行,偶遇一班少婦在樓頭歡笑。許玄抬起頭來一看,一個個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。見了許玄,都避進去了。許玄道:“好麗人也。可惜我許玄十分知趣,尚無一個得意人。見他那樓上有這許多嬌艷,何不分一個与我。”心中怏快,若有所失,走回書館,情思不堪,賦詩一首,開解悶怀:
樓頭瞥見几嬌娘,不覺歸來意欲狂。
為借桃花飛面急,難禁蝶翅舞春忙。
滿怀芳興憑誰訴,一段幽思入夢長。
笑語多情聲漸杳,可怜不管斷人腸。
次早,又去久候。樓窗緊閉,并無一個影儿。心下好悶,一步步走將回來。踱到自己后園門首,猛然抬頭一看,見對門樓上有一個絕色的女子,年紀像二十多歲光景,看他眉細而長,眼波而俏,不施脂粉,紅白自然,飄逸若風動海棠,圓活似露旋荷蓋。許玄見了,吃著一惊,想道:“這是我近鄰施家。久聞他家有一女子,生得標致,果信其然。”走近樓前,把眼往上一看,那女子笑了一聲,竟自去了,許玄想道:“這相思害殺我了,也罷,他之樓与我花樓側窗緊對,不免將書箱著人移上樓去,早晚之間,再能相見。或者姻緣有分,亦未可知。”登時進了書房,將一應文房四寶,床帳衣服,隨身動用之物,俱移上花樓。他便開了樓窗,焚香讀書,一心等待施家女子。正是:
人間良夜靜不靜,天上美人來不來。
且說這施家女子,他父親在日是個大大鹽商。祖籍徽州,因在楊州支鹽,隨居于此。父親亡過多年,止有母親在堂,年已二十一歲了。說來親事,高又不成,低又不就,蹉跎到此。生他之時,母親夢芙蓉滿院,因此取名喚作蓉浪,自小請師習學,無書不讀,极其聰明。女工針指,是他本等;吟詩作賦,出自非常,生得姿容嬌艷,性格風流。恍疑天上神仙,非是人間凡品。常常開了樓窗,偷看許家園內花卉。看此春事闌珊,綠肥紅瘦,容娘嘆曰:“正是有文遣俗,無計留春。”遂將唐律集成一首《暮春詩》儿:
每逢時節恨飄蓬,准擬今春樂事濃。
楊柳樓頭歌舞月,杏花村里酒旗風。
獨怜黃鳥啼原上,惟有青山似洛中,
春意自知無主愷,樹頭樹底覓殘紅。
集了這首詩后,竟不上樓來了。許玄見他之日,正是他送春之時。誰想許玄高高興興移上樓來,指望見他一面,誰知絕無影響,大失所望。無計排遣,翻著一篇《暮春》詞讀曰:
春暮矣,人逐馬忙,序隨馬去。桃貪結子,莫恨曉風;柳已成陰,更怜殘月。綠暗紅稀,正是困人時候。日長意懶,還同送遣心魂。選遍柳腰,分明妒嫉。听殘鳥語,大半催耕。百丈游絲,能系柔腸几許。一壺社酒,不知春事茫然。除是三回寒食,才減一月佳期。咋日清明,婦乞書窗之水。明朝谷雨,僧申龍井之茶。掃墓北邙,梨花白晝。送首南浦,江水綠波。人應無汁能留,天若有情亦老。花來花去,自然怨落。鄰家鶯老鶯嬌,畢竟侑誰作主。花無意緒,馬有精神,芍藥重開,還須來歲。辛夷初种,望到今年。池館豪華,不管韶光已過。黎鋤消息,依然東作方興。縱然明歲再來,何似今年莫去。看罷,稱賞不已,不覺困倦起來。适逢童子進茶,津津可味,乃取壁上瑤琴,置于几上焚起香來。他道:“借此瑤琴,申我泱泱之情,舒我轉轉之悶。成都桃而紅歌冉,清徵流而玄鶴舞。焦桐喻意,響玉傳情”。
少焉,梧桐方出,月如懸鏡,便彈一曲《漢宮秋》,其曲未終,只見施家樓上窗儿呀的一聲,露出了嬌滴滴的兩個美人,正是蓉娘听得琴聲清亮,与侍女秋鴻同上樓來,開窗面看。見是許生操琴,他也不避。許生見了,心上一時里歡喜起來,將指上又換了《陽春怨》,如泣如訴,如怨如慕,那蓉娘听得琴中之意,一時間遂起文君之興,引動了芳心,恨不得身生羽翼,飛過琴邊。只听得一聲“老娘娘請小姐哩。”蓉娘把許生看了一眼,進樓去了。這許玄見他去了,挂起冰弦,心中歡喜。吃了些晚酒,情思迷离,便向床中和衣去睡。他想道:“這女子十分有意,此時樓窗尚開,必然還上樓來,待我再等他一等。”只見一個小使,拿了一個封筒走上樓來道:“相公,有人請你。”許生不知是誰;拆開封,往燈前一看,是一首詩道:
鄰家年少鼓冰弦,謾托芳情露指尖。
想是知音人未有,相思月下与燈前。
看罷,惊道:“是誰人送來的?”小使道:“施家秋鴻姐在下邊等相公說話,”許生听說,飛也似搶下樓來。見一艷婢,立于月下道:“我姐姐在此,要同相公一話。”只見一女子,身穿麗服,兩鬢堆鴉。拂翠雙眉,櫻唇半露,輕移蓮步,近前万福。惊得許生忙還大諾,心下便想:“何一旦見愛如此,莫非鬼迷。”將信將疑道:“小生何幸,蒙愛如斯。”蓉娘掩袂笑曰:“先生不知我事,請登樓試与言之。”分付秋鴻:“你且回去,親娘若問,道已睡多時了。”許生恭敬如賓,同上樓來,分賓主坐下。蓉娘道:“适聞君子琴中之意,便怀陌上之情。特來見君,以為百年之約,愿勿以為异疑。”許生謝曰:“小生才非于建,貌匪潘安,有何德能,敢得神仙下降。”蓉娘問曰:“君子青春几何?”許生曰:“一十八歲,八月初五未時所生。請問芳卿,妙齡几何?”蓉娘曰:“奴年二十一歲,八月二十五日未時所生。今見君子,誠宿世良緣也。”許生上前,一把抱定。兩下里:
云猶雨膩,蝶舞蜂狂。一個愛傾城顏色,一個愛貫世文章。一個風情蘊藉,一個雨意徜徉。一個攘花課蜜,一個竊玉偷香。一個身儿瘦怯,一個性子溫良。
須臾,雨散高唐,云歸楚蛐。作詩一律曰:
謾說佳期自古難,如何一見即成歡。
情濃始信魚游水,意蜜方知鳳得鸞。
自訝更深孤影怯,不禁春重兩眉攢。
三生已訂今宵誓,免使終身恨百年。
聯詩已畢,生顧蓉娘曰:“今宵歡會,事出非常,恐見難別易相思斷腸。幸勿見棄,早葉官商。”蓉娘曰:“我母親為人偏僻錯我良緣。今日幸逢君子,以終百年。恐君視為容易,使妾有白頭之嘆。”不覺樓頭五鼓。蓉娘拔下金鳳釵一只,遂提筆書《西江怨》一首:
至寶砂中煉出,良工手里熔成。芳姿美色价非輕,付与君家為証。
可惜紅顏有限,休教白首無憑。思人睹物重傷情,杜字流紅春病。
書罷,將釵付与許生。遂曰:“此釵之金,乃潘陽披砂而作。得狼荒夜雨而方奇,斷之有同心之利,性之有從革之机。是樂陽之瑞雨,非大冶之妖倪。杖此良媒,万勿虛視。”許生亦從袖里取扇上玉魚墜一個,亦授筆而書,調曰《鷓鴣天》:
著忽尋春路徑迷,忽然月下遇仙姬。
情才好處人將別,樂音濃時怨又基。
觀玉秀光實稀奇,采磨溫潤沒暇疵。
洪鱗不是池中物,把与嫦娥好執持。
書罷,將墜付与蓉娘,生曰:“此墜之玉,比德于君子,刻名于美人。垂棘之壁,連城之珍,六器之亨,五豹之分。曾報錦磷之見贈,曾擊珠絲之并沉。胡綜知如意以壓气,溫嬌下鏡台以納婿。藍田种之以致娶,昆同得之以遇君。潤水以茂,輝山更新。万溢之价,五都之尊。爾須待价而關順,不可無故而去身。顧后早見此物,免使小生苦心。”二人留戀不舍,遂焚香告天,設詞曰:天須鑒奴与郎:
今宵會合信非常,莫使長娛歌昭陽。
謾學乘車醉壺漿,仰視百鳥必雙翔。
時見二鴉御一梁,滿堂如春焚暖香。
須遠筍實之神傷,無以冰炭置我筋。
兩下相思孰主張,乞巧為員貴利方。
歸夢不离合歡床,高燒銀燭照紅妝。
天孫為綺云錦裳,永卻匹配六月霜。
惊回仙夢鶯過牆,宁使不受處女筐。
水心似鐵休關防,金兮与玉堅且剛。
勿使失手碎鴛鴦,要使此意留炎荒。
那時移手以相將,夫妻地久与天長。
許玄以不娶為誓,蓉娘以不嫁為盟。敢有不如此約,則骨分尸解,死無葬身之地。還要綢寥,忽然一聲響亮;許玄一惊醒來,卻是一夢。且惊且喜,走起身來,總然有聲。把燈往床迫一照,拾起一看,果夢中蓉娘所付金鳳釵也,大為惊异道:“此夢非常,想曾付蓉娘一墜,而扇上則無見矣。”便道:“此必兩相神合,是蓉娘魂至于此。且待明早,觀其動靜。”便是:
春興悠悠不可當,夜來夢熟到高唐。
九天仙女云中降,五鳳金釵袖里藏。
漫想嬌燒傾國色,轉成愁苦扰人腸。
今宵已做巫山夢,明晚還祈會楚襄。
直至四更,才方就枕。次早起來看了鳳釵,坐立不安,如有所失。只听腳步響,說本縣太爺有一急事請相公等著說話。許玄即忙梳洗,將金釵帶在袖中往縣中去了。
且說蓉娘一夢醒來,好生惊异,說:“日里果然情動,為何就做此一夢。”十分駭然。天明起來,又懨懨欲睡,題詩一首:
芭蕉葉底踏冰壺,團扇羞描彩鳳圖。
金縷有衣藏寶鴨,青鸞無情遇神巫。
愁縈九曲腸應斷,淚迸千行眼欲枯。
一段風情誰著述,懨懨如醉倩人扶。
吟罷,忙喚秋鴻:“我身子為何不快,可打點我睡也。”秋鴻忙去整被,枕側忽見白玉魚墜二枚,以奉蓉娘曰:“不知此玉魚從何而來?”蓉娘一見,忙取向袖中藏了。隨覓金釵,失去一股。蓉娘思曰:“此生夢里姻緣,這般靈感。曾記拈香設誓,兩無嫁娶。”急往樓窗一看,見書樓緊閉,不如何故,上床睡了。
秋鴻自幼隨蓉娘讀書,心下极其聰明,況又粗知翰墨,自想小姐平日之事,一些也与我計議。方才見了玉魚,忙忙袖了,況又精神恍惚,短嘆長吁,未識是何意思。待我靜里觀之,便知其意。只見蓉娘上床,欲睡不宁,欲起又倦,想道:“我在此轉展無睡,甚無思緒。不若起來梳洗,以觀許生動靜,再作理會。”須臾至樓前,尚爾如前。歸房取筆而題:
方對菱花試曉妝,彩云何處阻襄王。
石麟有夢空留語,青鳥無書枉斷腸。
斗帳色舍腥血潤,薄羅香沁藕花涼。
几回不信丟開去,又失金釵折鳳凰。
吟罷,懨懨而坐。秋鴻探其光景,雖不能盡知其情,亦能少識其意。道曰:“小姐,今日為何神思困倦,針指不提,茶飯懶吃,莫非為陽春一曲乎?”蓉娘想道:“心事被他識破,不免對他說明。”道:“秋鴻,昨晚听琴,果然有感。夜來一夢,實是蹊蹺。別樣不須講了,夢他贈我玉魚,答以金釵。金釵果失,其玉魚在枕,何其靈异!為此精神頓減,情思懨懨。”秋鴻說:“小姐,這是你天定姻緣了。我看許相公,人才雙美,与小姐門戶相當。兩下芳年,一雙孤寡。极早自做主意,嫁了這個丈夫。拖帶秋鴻,也落好處。著憑老母簡擇,明日你錯配了對頭,嫁個庸夫俗子,一世好苦。”蓉娘說:“我夢中与他立誓,約為夫婦了。”秋鴻說:“不著待秋鴻竟造南園,見了許生,將玉魚送去,看他意思如何,便知下落。”蓉娘說:“覺得造次了些。”秋鴻說:“夢中奇异,實是非常,不為造次。”蓉娘說:“他書窗閉上的,大分不在。”秋鴻說:“我竟到花園探听便了。”付与玉魚,悄地位園里走進。
恰好許玄已進園來,見了秋鴻:一看正是夢中艷婢。慌忙施禮道:“何事而來?”說:“有話相商,乞于密處。”許生竟同秋鴻至假山石上极密之處坐下,秋鴻取出玉魚付生一看:“此物是相公之墜乎?”許立一見,道:“好奇。”隨往袖中取出金釵与看:“此釵是小姐之釵乎?”秋鴻道:“實是奇事。我小姐做此一夢,情思懨懨,又失金釵一股,未知果在相公處否,特著我來探取。”許生曰:“我今央媒說合如何?”秋鴻道:“我主母前番論及相公親事,嫌你年紀小俺姐姐三年,故此不肯。說也枉然。”許玄呀了一聲,“既是如此,則無望矣。”秋鴻曰:“我在小姐跟前攛掇他來就你,你將何物謝我?”許生笑曰:“若得如此,便把我身子來謝你。”秋鴻說:“只怕你沒分身處。”許玄說:“小姐未必肯來,不著晚間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,与小姐一會。”秋鴻說:“我家晚間前后門一齊上鎖,雖插翅亦不能飛,怎生去得!我小姐為人爽怏,說個明白,況夢中已自會過,自然肯來。須待半晚方可。太早,怕人看見。夜了,又要鎖門。”許生說:“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。”秋鴻說:“須尋個所在相會便好。”生曰:“你來看,牡丹亭下芍藥中,天然一個臥榻,好不有趣得緊。”秋鴻說:“果然好個所在。”許玄見他嬌艷,一見便留意了,因答話良久,不好為得,走到這個所在,那里就肯放他,便道:“難得小娘子到這個寂靜所在,望乞開恩。”鴻曰:“我是媒人,豈可如此。”許立說:“豈不聞含花女做媒,自身難保。”近前挽住,一手去扯他下衣,秋鴻自知難免,況見生青春標致,已自動火,任憑扯下褲儿,將身仰臥。許生開其兩股,恣意云雨起來,十分通泰。許玄問曰:“小娘子,花心被誰拆取?”秋鴻道:“妹今年二十歲了,家主在日,便被他愉上了。”許生初時道他是個女子,輕抽淺送,見他說出真情,便道是個知趣的婦人了,著實盡情,秋鴻叫道:“知趣的相公,果然有趣。”許玄道:“我如今先把身子謝媒了。”秋鴻說道:“謝倒謝我几次方好。”許生說:“若得小姐嫁我時,你是家常飯了,不時要用的。”說得高興,盡力完事。許生袖中取出白紙拭淨,与他整好了亂鬢,扯齊衣服送出園門。
不須几步,便到家中。見了小姐道:“事果异常,金釵一股,許相公要緊的帶在袖中。他要央媒說合,我將嫌他年小之事一說,他便不樂起來,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會。我說晚上前后門上鎖,插翅也難飛。他便無計可施,便要寫書求小姐到他園中一會,有許多心事要与小姐面談。我說不必寫書,我去面達至情,強也要強小姐一會。我已許下,小姐沒奈何,姻緣大事,不可惜了。”蓉娘說:“羞人答答,怎生好去。”秋鴻說:“真姬守節,快女怜才,兩者俱賢,各從其志,況与他夢中又會過了,這是一生之事,豈可錯了。”蓉娘說:“恐有路人看見。”秋鴻說:“這樣冷僻的小巷,那有路人。那花園里常時去看他花木,是個熟路,只當在自己家中一般,有何難處。”蓉娘心下已自要行,被他狠狠的說,只得依允。把玉魚帶在身邊,去換過新衣,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艷,專待天色薄暮,方好過來。
且說許玄因与秋鴻一番情事,身子困倦,上床一睡,醒來天色傍晚,慌忙整衣,走到園中,把園門大開,痴痴而等。只見秋鴻在門首一望,即忙复轉去了。不移時,与小姐走了過來。許玄近前施禮,蓉娘答還,同至秋鴻的樂處坐下。秋鴻道:“我去去便來。”許玄道:“多蒙小姐辱愛,使小生感激無地,但夢中奇遇,蒙賜金釵,事屬奇异,況夢中已与小姐訂百年之約,此事小姐曾夢否?”蓉娘曰:“夢里曾聯詩句,兄可記得乎?”許玄將鄰家年少鼓冰弦之句,又將謾說佳期自古難,并后兩下聯句,每首讀了一遍。蓉娘笑曰:“實是奇緣了”
不期天色黑將下來,許玄上前抱住蓉娘,要求歡會。蓉娘初時推拒,被許生用強,扯下小衣不能護持。早已蝶上花枝矣。蓉娘年紀大了,情事已清。況夢中已曾嘗過滋味,竟不嬌啼,甚為得趣。許玄把他小小金蓮架于肩上,纖纖玉筍插入其中。初雖道履艱難,后己輕車熟路。津津水流出花間,吁吁的气從口出。管不得鬢亂釵橫,恣意儿鸞顛鳳倒。須臾,一陣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間矣。兩下云停雨住,許生將自綾帕拭干收袖中,忙与蓉娘相期后會。只見秋鴻至,速呼:“快去,主母請你講話。”蓉娘整衣忙走,顧許生曰:“明日著秋鴻与你說話。”竟自去了。許玄送出園門,十分大快,竟上書樓。燭光已具,將白綾燈下一看,得膏紅潤護若寶珍。遂藏笥中,遂口言一律:
夜來頻結蕊珠花,夢入巫山集彩霞。
愛月素娥鸞已跨,迎風蕭史鳳堪夸。
牡丹亭接藍橋路,芍藥欄通牛斗橙。
自喜玉魚今得水,不須寫怨抱琵琶。
次日,正在思想間,只見秋鴻走上書樓,見生喜慰曰:“好謝媒了。”許玄笑曰:“無人在此,正好。”便去扯他,秋鴻止曰:“有事相商,不可取笑。”道:“小姐歸去与我計議,此間樓窗緊對,止离得一丈,上下之間,須得兩株木植安定,上邊鋪一木板,可達我樓。到了那邊,把木板安放我家樓上。待天未明,依計而過,可得長久歡娛,你道好么?”許笑道:“好計,好計。”道:“想此便是藍橋路了。”隨往樓上一看,見有板木許多,皆造屋所余之物,指謂秋鴻曰:“偷花之物盡多,且小姐房中還有女使否?”秋鴻自:“雖有几人,晚間都不在房中歇的。況且樓前面,使是小姐臥樓,不往樓下經過,愁他怎么。”許立見說,喜不自胜,起身閉上樓門道:“今日致誠謝媒了。”把秋鴻捧過臉儿親嘴,秋鴻笑道:“人間樂事都被你占了。”脫衣相就,便自分其股,以牝就之,任生所為,生細看秋鴻,淡妝弱能,香乳纖腰,粉頸朱唇,春灣雪殷,事事可人,無一不快人意者,此乃婢中翹楚。一時魄蕩魂迷,盡情而弄。秋鴻已丟要去,許立放起,見他含笑,倩即整鬢,態有余妍,十分可意。道:“晚間之約仗你玉成。”秋鴻首肯,開門送至園外,方自上樓。細想其情,得意之极。
不覺樓頭鼓響,寺里鍾嗚,正是人約黃昏之際。許玄把木頭儿放于窗檻之上,一步步推將過去。那邊秋鴻早把手來接了,放得停停當當。又取一株,依法而行。把兩塊板架放木上,走到桌上,一步走上板來,如趟平地。三腳兩步,走過了樓。即忙把板木取了過來,閉了樓窗。許玄感秋鴻為他著力,黑地捧住要和他云雨。秋鴻說:“此時還有這樣工夫!還不早去。”一把扯了許玄,竟至前樓。見蓉娘在于燈前,身穿异彩艷服向爐內添香。生近前見禮,二人坐下,秋鴻擺上一桌酒肴道:“夫妻二人吃個合巹杯儿。”蓉娘顧秋鴻曰:“母親睡未?”道:“睡久了。”蓉娘說:“此身既已与君,生則同衾,死則同穴。況夢中之誓已自分明,不必言矣。但老母執滯不通,万一私許他人,只可以死謝君耳。”許亦曰:“但愿魚水百年。忽然言及令堂處,待我今秋倘圖得個僥幸,自然允當。倘落孫山之外,亦當再處,決不有負初心。望毋多慮。”蓉娘曰:“昨日早閑,樓室緊閉,我往窺二次,皆然。你何事不開?”許玄曰:“昨日因縣尊相喚去見他,談了一會,所以不在那。”“知縣請你做什么?”許玄曰:“宗師發牌科考,承縣尊意思,將我名字造冊送府,不須縣考,故此喚我面請,做個情儿。”蓉娘曰:“或者他取入帘做了房考。你或者落在他房中,中了便是嫡親座主了。”許玄說:“他已聘四川分考,目今將次起身了。”閑話之間,不覺二鼓。秋鴻道:“你二人睡罷。夜好短哩。”二人抽身脫衣就枕。許玄抱了蓉娘,金蓮半啟,玉体全偎,星眼乜斜,嬌言低喚,十分有趣。芙蓉露滴之時,恍若夢寐中魂魄矣。事闌就枕直至雞鳴,兩人才醒。生再求會。蓉娘曰:“但得情長,不在取色。”生曰:“固非貪淫,但無此不足以取真愛耳。”陽台重上,愈覺情濃。如魚水歡娛,無限佳趣。事完,口占一律以謝蓉娘:
巫山十二握春云,喜得芳情枕上分。
帶笑慢吹窗下火,含羞輕解月中裙。
嬌聲默默情偏厚,弱態遲遲意欲醉。
一刻千金真望外,風流反自愧東君。
正吟詩方完,秋鴻起來開了房門,走至床邊道:“好去矣。”許玄与蓉娘作別,抽身披衣而起。秋鴻引到后樓,許玄椅上坐正,悄悄開窗,把那二物放好。道:“好過去了。”許玄立起身來,去把秋鴻下邊一摸,卻是單裙,正好湊趣。推在椅上便聳,秋鴻說:“弄了一夜,還不厭哩。”許生說:“終不然教你。
采得百花成蜜后,為誰辛苦為誰甜。
取雙蓮置之高閣,立而(男女男)之,興趣不能狀,情逸嬌聲,大張旗鼓,狠戰一番,方才住手。許玄曰:“乖乖,我實然喜你貌美,而騷趣勃然,自令人三戰三北矣。”秋鴻曰:“這一番真被你弄得暢怏。”推起許玄,將裙幅拭淨道:“過去。”許玄掇過椅來,立將上去。往上几步,到了自樓,扯過木扳,兩下關窗,從此無夜不會,真好快活。
其年開科取士,許玄府考取了,送道,宗師道:“試取了科舉。”他日閑擬題作文,夜閑仍舊如此。自古說得好:
爽口味多終作疾,快心事過必為殃。
直到七月廿五,這五更之時,許玄完事,正走過去,不想其夜,月已上了,明亮得好。恰好有几個抬材的一眾人往巷里走過,分明看見許玄,道:“是個賊了,拿他下來。”就把抬材長扛木往上一聳,那許玄一閃,跌將下來,恰好跌在眾人身上。身子卻不跌坏,吃了一惊,反把眾人大罵,那些抬材的俱是無賴小人,把他罵怎不生气的。大家將許玄拖拖扯扯道:“你做賊倒罵我們,送他到官去。”許玄道:“我是秀才,不可胡做。”眾人說:“若是秀才,一發不可輕放,久后反受其害,律上說得好,夜深無故入人家,非奸即竊。不要管他,竟扭去見官便是。”不由分說,一齊扯了,竟至縣前。
天已明了,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,是二衙掌印。這官第一個貪贓,又要撇清,見一眾人跪下稟道:“小人在巷中,只見這個人在人家樓室口搭橋走過,非奸即盜,送來老爺做主。”那官道:“什么時候拿的?”道:“五鼓。”官道:“是什么人家?”內中一個說:“施鹽商家里。”,官想道,若為盜,失主還未知情。若是奸,這還是小事。又道,倘是強奸,也該重罪了。至于因奸致死也未可知。分付禁子,發入重囚牢內,監下,待施家人來,審得明白,方可定罪。許玄欲說真情,又不忍蓉娘出丑,若說出是生員,又恐前程干系,算來便不得一時放他,只得隱忍不言,隨他入了牢內不提。
且說秋鴻一見,即便報小姐道:“不好了。”如此如此,說了一遍。道:“縣前去了怎么好?,蓉娘惊得魂飛天外,呆了一晌,穿衣而起,哭哭啼啼道:“秋鴻怎么好?”秋鴻說:“我聞知縣官是許相公好友。”蓉娘說:“四川聘去了。”秋鴻道:“不知什么官府手理,算來也沒什大事。”蓉娘說:“自然沒大事,這些人曉得他到我家來做什么,畢竟知是奸情,這丑名竟露了,可不羞死我也。”秋鴻說:“許家此時決無人知。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。”一竟到窗口一看,端然在彼,忙忙取了進來,閉了樓窗。道:“小姐,他家竟不知哩。木板還在窗口,方才取得進來。”蓉娘說:“天已明了,你可到他家中尋一個老成家人,与他說知。快去看他一看,不知怎生樣了。”秋鴻把頭發掠了几掠,往樓下開了后門的鎖,竟往許家園來。
門尚閉住,扣了兩下,園公開門,“為何來得恁早?”秋鴻道:“你家有得力管家,喚一個出來,与他講話。”園公急忙進去。走出一個家人道:“小娘子有何見諭?”秋鴻把此事一一訴知。家人大惊道:“知道了,你去,我打听了來回你話。”那人竟進到內邊,取了些銀子,帶在身邊,又同了几個僮仆往縣前去了。秋鴻与蓉娘二人心如刀割,不住的打听。秋鴻緊緊的站在自己后門首,望著回音。只見那家人把手一招,秋鴻忙走去道:“怎么了?”那人說:“相公拜上你們,不須記念,只因縣官不在,撞著二衙署印,竟禁獄中。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來的,竟等你家去認了,要坐著強奸罪名審問。想夜深無故入人家,非奸即盜。我相公聞知此事,只要你家一個人竟往本官處投,明說門不曾開,并不失物,便可釋放。”不然前程干系,就是賊名也是難的,說不得圖出頭日了,罷了不成。”家人說完了話,又道:“縣門前沸沸洋洋,都說施家女子二十多歲,不与他個丈夫,以致与許秀才通奸,人人如此說,只怕便是家投說是賊,人也不信,怎么好哩。不若你家小姐原与我相公兩下情投意合,原約百年夫婦,當官認了和好,求他判為夫妻,倒是因禍致福,何苦如此賊頭狗腦,這一番過是人曉得了,難道還行得這般之事。依我說,倒是十分上計。”只見里面一個小使,挑了一付盒儿道:“我送飯与相公,快同你去。”那人竟去了。
秋鴻把這事一五一十都說与蓉娘知道,蓉娘哭罷想,想罷哭,兩眼紅腫,又怕母親知道,几番要去尋死。秋鴻勸蓉娘:“怎么倒要干這短見,反害了許相公。如今事已至此,若我家不認,許相公又不得歸結,官也要差人來拘人去問。那時一發不便,免不過要去承認。第二來遲延著,那官万一取往南京貢院,做了外帘,把許相公誤了他三年不打緊,他悶也悶死了他。”蓉娘說:“我已自想過,不去認,一發不是了。去認時,教我怎生出頭露面。”秋鴻說:“小姐,你寫了一紙呈狀。秋鴻認做小姐,与你救出許相公可好么?”蓉娘見說:“若得你肯如此,便是大恩人了。”秋鴻說:“事不宜遲,決要在今日做的。我去換了衣服,小姐快寫起來。”蓉娘取了紙筆,寫道:
訴為開息事:賤妾施氏,年二十一歲,系本縣鹽商施某之女。今年三月,節屆清明。終步南園,見桃紅似錦,綠柳如絲。鴛鴦效交頸之歡,蝴蝶舞翩遷之樂。梁間燕子對呢哺,枝上流鶯雙(目見)(目完)。嗟嘆物興無窮,遇想青春不再。三七少女,幸逢折桂之郎。二九才郎,尚誦標梅之句。每想織女,一年一度得相逢。自恨奴身,二十一年無匹配。轉桃溪而登葵苑,穿柳巷以采花衢。偶遇惊心,妾相低問。乃書生托以姓名。見其唇紅齒白,目秀眉青。貌果清奇,將來必達。愿托百年,遂成一笑。成親于牡丹亭下,遮羞于芍藥叢中。祈結偕老之歡,反遭難別之嘆。禍因今早捉夫送台,身居螺泄何罪。而居父母官司,罪容分訴。明月尚有盈虧,江河豈無清濁。姜女初配范郎,藉柳楊而作証。韓氏始嫁于佑,憑紅葉以為媒。況上古乃有私通,奴氏豈能貞洁。重夫重婦,當受罪于琴堂。一女一男,難作違條之論。榮辱總在台前,生死并由筆下。乞天台察其情,恕其罪,若得終身偕老,來生必報深恩。所訴是實。
秋鴻一看,笑將起來。“何必盡露其情。”蓉娘說:“待我改過便是。”秋鴻說:“罷了。天已暗矣。”取了,竟往后門,上了轎儿,即至縣前。恰好官在堂上,他便走進去。門公入來,扯他,便叫“屈情。”二尹見了道:“著他進來。”上堂跪下道:“奴有下情,求老爺觀看。”二尹接上去一看,笑道:“我那邊犯了奸的婦人,俱要枷號三日,奸夫重責三十板。罰一個十四石稻谷,方免釋放。如今准了你的訴情,這枷罪不免,那奸夫待納了谷价責他,方可釋放。”只見那兩邊人抬了一面輕枷放在面前。秋鴻道:“既蒙老爺怜准,只合放了丈夫,回家成婚才是。怎么反要枷責!”二尹道:“判成夫婦,見你呈儿直訴,這是盡私;這枷責是盡法,一定要枷。”秋鴻見他不肯,想道:“必是贓官。”便道:“婦人也愿納谷贖罪。”二尹听了大喜,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,道:“也罷,方才呈儿詞語清新,你今將枷你的光景形容,做一個詞儿。做得好時,准你贖罪。”秋鴻道:“借紙筆一用。”登時寫完,呈上去。看詞名《黃鶯儿》:
妾命木星臨,一人身,兩截分。松杉裁剪為圓領,脂難點唇。頸交不成,
低頭不見弓鞋影,好羞人。出頭露面,難見故鄉親。
二尹見了大笑,“好一個松杉裁剪為圓領。准你納谷一十四石。”道“又還便宜了你,也罷,取紙筆与他,再將此景做一首上來,放你回家。”秋鴻即寫道:
花發不能售,奈無罷梳鬢云,并肩人難把身相近。香腮怎溫,櫻桃怎親。
盡眉儿無計難幫襯,忒新文。風流邑宰,獨車宴紅裙。
二尹看罷大笑道:“二作俱妙,討保發放宁家。”秋鴻謝了一聲出門,許家僮仆見了,与他寫紙保狀,請押保人去了。秋鴻上轎回家,見了蓉娘,將事一一說了,蓉娘歡喜。只慮要保許玄,心下憂悶不提。
且說許玄家人將秋鴻代小姐,二尹判成夫婦,免枷罰谷,責奸夫三十板情由,一一說明。許玄說:“既是枷可谷贖,責亦可谷贖。明日動一呈,多罰些銀子,免得打方好。若是打了三十板,性命難存,怎么進場。”家人說:“難,明日早堂,動一呈看。”只見外邊說:“老爺,府尹來取進帘,明日五鼓便要動身了。”許玄听見道:“怎么好,誤了事也。三年難得過,如之奈何!無計可施,也是天命。罷!罷!”
且說次日起來,那天上烏云四起,忽然傾下一陣雨來,好生大得緊。初似傾盆,后如潑水,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響;池邊宿烏,卻教幽夢難成。那些獄里罪人好生愁悶。有一等見這般大雨,官又不在,且去困他一覺。這些禁子,也有去賭的,也有睡的,也有下棋的。這許玄好悶,恨不得身生兩翅,飛到南京。又自解自嘆。只見有一個鄉下挑糞的人,手中拿一個勺,一步步挑到里邊來。許玄往外一望,那牢門是開的,好生心痒,怎敢胡行。只見鄉下人將杓儿兜滿了兩桶糞,那雨越大了。心下想道:“趁雨挑了走入內去便晴了。且待雨小些出去。”便到屋下,除了笠帽,脫了粽衣,放在壁邊,便去看下棋。自古下棋之人,星初臨局身且忘疲;露曉臨場,造昏廢食。深山石室,曾聞樵客爛柯,長夏江村,頗費老妻書紙。這鄉下人看一個入神,竟自忘了這擔糞。許玄見了,心下一想,道:“如此如此”,便去把身上長衣、裙儿攔腰一拴,腳下鞋襪脫下去,尋一雙舊涼鞋穿了,把巾儿除下,藏在袖中。取了粽衣,穿上笠帽,帶在頭上,走到糞桶邊,尋把扁擔挑了兩桶,手中拿了木杓,往外挑了便走。那門上見挑糞來,把門大開了,哪個疑他是個犯人。一竟挑出縣門,至僻靜處歇下,丟下東西,沒命儿一竟跑出了城門。竟搭船到南京應試。且喜身邊帶得几兩銀子,大著膽,竟自去了。
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,竟往貢院前來尋下處。家家歇滿,無尋處。倒是貢院對門,躺著一張紅紙:
內有靜室,安歇狀元。
許玄見了道:“為何此處尚有房室?”竟進里面。只見一個婦人間說:“是誰?”許玄說:“特來借寓的。”婦人道:“公可姓許么?”許玄道:“奇。為何曉得我的姓?”只見婦人有三十歲的光景,生得淡然幽雅,眉眼媚人。一雙腳,三寸金蓮;兩雙手,十支新筍。捧了筆硯道:“主母孀居,未便相見,因有夢兆,乞將相公姓名、籍貫、年齒,一一寫得。對時,房金不取,尚有許多事情。如不對,不敢相留。”許玄道:“又是夢了。好奇。”展開紙筆,寫完了,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來一對,笑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向內叫:“大娘,正是了。”拿了寫的一張紙進去。這院大娘拿著一看,上寫許玄字玄之,楊州府儀真縣人,年一十八歲,八月初五日未時生,看罷,大喜,果有是事。即喚巫云:“送茶出去,吃了領先生至后邊一室。”但見書床羅帳,香气襲人,室雖不廣,幽雅則有佳境可愛。許玄曰:“這般妙境,緣何沒有人來?”巫云說曰:“今年正月初一日,我主母得其一夢,道今年秋場時,有一姓許名玄者,方与他歇。尚有些話,容當再稟。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,寫起封了七個月矣。并無一個姓許的來,故此不領他看。別人那里曉得有這間好書房。”只見外邊有人說話響,又來租書房。巫云道:“租去矣。”那人說:“租票還存。”巫云方才扯去了招帖,走進來。
只見許玄在那里打開紙包,要借戮子用。巫云送在房里,那許生開一張帳,自賣卷子、文房四寶,一應進場之物,共要十兩銀子。把那包銀子一稱,止得三兩,不上房錢,一些不曾打帳起。長吁短嘆的,沉吟呆坐。至于三餐食用,那會說起,便道:“一時里高興,逃走了來,端然不得進場,如何是好。身上又無衣服可當,此間又無親戚可投,這是路貧方是貧,如之奈何!”只見巫云送一壺酒,几碗嘎飯,齊齊整整擺下。許玄見了道:“不須費心,連小生在此安歇不成著哩。”巫云道:“為何說此言語?”許玄說:“一時間來了,少了些盤費,在進退兩難之間耳。”巫云將帳上一看,道:“筆墨紗巾及進場之物,我家都有的,何用去買!”許玄說:“為何你家倒有些物件?”巫云道:“我家相公在日,姓阮,是個好秀才。娶我主母,做得兩年親,便死了。”許玄說:“為何便死了?”巫云道:“只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,腰如楊柳,兩眉儿淡淡春山,雙眼儿盈盈秋水,小腳儿足值千金,雙手儿真成白玉,我相公見他標致,上緊了些,故此得了病死了。”許玄道:“原來如此。你大娘多少年紀了?”巫云說:“二十有二。今年才服滿的。”道:“相公,請一杯,且請寬心。”自進去了。許玄見他一說,肚中飢了,道:“不要管他,且吃了再說。”只見巫云捧了許多物件,都是用得的。至于色衣,青色海青,一應俱有。外有一封銀子,道:“大娘致意,知道相公不從家里來的,盤纏缺少,我家盡有,先送十兩銀子在此,与相公收用。”許玄收了道:“在此打攪,已自不安。主人情重至此,何敢當之。若得僥幸報恩不難,倘若不能,有負盛意。只是一件,你主人為何知我不從家里來的?”巫云說:“此話也長,一時難告。請收了物件。”巫云又取兩個拜匣与他,一床紅綾被儿熏得噴香,把鋪陳都打疊完了,將身上下衣又送出几套,不能盡言。許玄道:“至親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。”巫云燒了一盤浴湯,放在盆中道:“相公洗浴。”許玄不安道:“你丈去那里去了?勞你在此伏侍。”巫云道:“不須提起,專一好賭。四年前,盜去主人几十兩衣飾,也不顧我,竟逃走去了。”許玄道:“這個沒福的人,見了這般一個妻房,怎生丟得便去了。”巫云听見說他好處,便不做了聲。
須臾,點火進房,又換熱酒送來。許玄過意不去,道:“府上小使怎不見一個?”道:“上半年有兩個,也偷了東西做伙走去。一個使女又被拐去,大娘心上气,也不去尋他,故此只我一個,也沒什事做得。”只听樓上嬌滴滴叫上一聲道:“巫云,天晚了,拴好大門。”應了一聲,此時許玄所見嬌聲,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煩悶。又想:“我倒來了,不知那牢中眾人怎么結果。”又道:“且自丟開,完了自家正事再說。”又吃了几杯,打點上床睡覺。巫云收了出來,開門睡了。
次日早起,巫云殷勤伏侍,不必盡言。許玄換了一套衣服,取了自己那包銀子,往街坊買了卷子,到應天府中納了。許玄是初觀場的,見了老試士,請教他場中規則,忙忙的直至初五日。眾官在應天府中吃了進點酒,迎到貢院里來。許玄看了街坊上婦女,兩邊樓上不知有多少。許玄看得眼花繚亂道:“果然好一個京城。”便自回身。正到貢院門首,只听得人說:“京考來了。”許玄道:“不知是那兩個翰林,”須臾迎來,又不曉得是何人。
看完了,走進中門。卻好外樓走下一個少年婦人,也到中門了。許玄回避不及,也不免行著一禮,想道:“莫非是主人家?”正待要謝,又想:“或是他親戚來看官的,不可亂謝。”那婦人搶前進去了。許玄在后面看了道:“果是天姿國色,比蓉娘更加十倍,不知是誰人家有這般美物。”進門見桌上列下酒肴,极其丰盛,許玄道:“這是為何?”巫云說:“我大娘特為相公祝壽。”許玄想起道:“多感,多感。我也不記得了。”遂坐下道:“何須這般破費,你家何人買辦?”巫云說:“我家有一個短工,挑水劈柴,走動賣辦,一應是他。不來吃飯,只与工銀。”許玄道:“這等才便,方才外邊樓上一位女客是誰?”巫云曰:“是大娘。他出去看迎試官。”許玄道:“失禮了。我正待要謝,又恐不是,故此住口。乞小娘子為我致謝一聲,容當請罪。”吃完酒飯且睡。
直至初八,巫云把一應例事,人參,油燭,安息香,進場之物送進。許玄見了道:“我也謝不得這許多。”都收了。
三更天,吃了飯,入場去了。初九三更出來。扣門,巫云應聲:“來了。”巫云取出酒飯,許玄送他時錢三百文,謝一聲出門去了。許玄進內便睡,直至次日午上方起。三場已畢,正是中秋。天井設酒相候。許玄洗浴已完,巫云道:“大娘請相公吃酒,”許玄想:“大娘請,莫非在下邊。”穿了衣服出來,果然立在月下,許玄深深作揖道:“异鄉之人,以骨肉至情相待,圖怀難報。”阮氏說:“承蒙垂顧,奈荊棘非鸞風之栖,百里豈大賢之路。茅廬草舍,不足以承君子之光也。今值中秋佳節,适逢場事已完,特具芹扈,聊申鄙意。”許玄道:“多謝。”阮氏陪于下席,許玄酒至數巡,雖見阮氏之艷美,然回他情重,不敢起私。問曰:“聞大娘新年有何良夢,顧聞其詳。”阮氏曰:“妾夫阮一元,棄世四年。今年元旦,夢先夫云尊府事情,因令祖有妾阮氏,系徽州之女,与家人許吉通焉,遂竊令祖蓄銀若干逃于別府。后來雙亡,家事被阮家所得。先夫遂授胎于阮妾复配之。要知今之阮,即前之許吉也。先夫往秋鴻腹中投胎為君之子,妾身當為君之小星,家事數千金,盡歸于府,此乃償令祖亡金之報。故有年庚、姓氏之驗。今七月中元夜,复夢亡夫云:‘足下當為魁元,為因露天奸污二女,不重天地,連鄉科亦不能矣。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,止博一科名而已。’初一日五更,又見亡夫云:‘足下今日必至,云常把奸淫污身于三光之下來往,已遭囚獄,不能釋放,又是祖宗哀告,佑得乘便而來。’故所以知足下不從府上而來。想此事必有,故而言之。”許玄听罷,不胜惊道:“原來天地這般不錯,想小生之欲念,又恐触天之怒。”不敢提起,但加嗟嘆而已。阮氏說,“事至此,足下酒后須不樂。然鄉科高捷,行些好事,或者感動上天,端然還你進士,何須如此。”巫云說:“今晚合巹,不可如此不樂。”許玄見說:“怎好卻他好意,”便喜道:“正是,且把閑事丟開。”便道:“既已事皆前定,我二人是夫婦了,何須客气。”阮氏曰:“無人為媒。”許玄把杯一舉:“豈不聞酒是色媒人。”阮氏笑曰:“送親也無。”許玄曰:“借重嫦娥一送。”阮氏不答,許玄把酒哈一口,送至阮氏口邊道:“吃口和合酒儿。”阮氏也哈一口。許玄遂坐于阮氏身邊,摟摟抱抱,不覺兩個情動。巫云道:“月色斜了,上樓睡罷。”巫云將燈前走,送二人進房,他自下來收拾。許玄把房中一看,十分華麗,便与他解衣。阮氏將燈一口滅了,那月色照在椅上,許玄笑道:“送親坐久了。”阮氏笑了一聲,雙雙上床:
人于翡翠衾中,輕試海棠嬌態。鴛鴦枕上,漫飄蘭桂芳香。情濃任教羅襪之縱橫,興逸那管云鬢之繚亂。帶笑徐徐舒腕股,含羞怯怯展腰肢。肺腑情傾,嬌聲貼耳。香汗沾胸,絞絹春染紅妝。雖教他嬌聲垢耳,從今快夢想之怀,自是償姻緣之債。
是夜,許阮為情欲所迷,五鼓方睡,直至日紅照室,猶交頸自若。巫云走響,二人方才惊覺,整衣而起,不提。
且說那日牢中,許宅家人送飯,尋覓家主,那里去尋?牢頭禁子一齊慌了。鄉下人不見糞桶,各處又尋,門上牢頭說:“是了,被他挑桶賺去了。”一齊四下追赶,那里去尋!止尋糞具之類。許玄自此脫身,卻中在榜未。報錄鬧鬧嚷嚷來到阮家,阮姐打發喜錢,愈加歡喜。又應夢中之兆,是夜備酒相處,恩情美暢,自不必言矣。滯留兩月,進京得試,不期前任知縣聘入四川房考,行取進京又為會試房考,許玄落在他房,取中榜未進士。見他將蓉娘喚秋鴻代訴,父母親不允匹配一述,知縣力為執柯,說他聯捷,何愁不允。說來擇日成婚,蓉娘打扮齊整,同拜花燭。秋鴻收入二房,蓉娘問及出監出城之事,到省寓何主家,許玄將阮娘夢語、備酒贈金,陪席同枕同衾,十分恩愛,一一說知。蓉娘謝阮不盡,勸生力娶來家。阮娘情愿為三房,以應夢語。
后來許玄一家做了許多好事,秋鴻生了儿子,下科中了進士。后來妻妾各生男女,子孫俱遵十戒,都發科甲。果信惡人向善,便可轉禍為祥。我勸世上人有八個字,极簡捷,依了他自然發福:
眾善奉行,諸惡莫作。
總評:
氤氳引夢,体合魂交。金鳳神飛,玉魚澡躍。使百年夫婦一見諧和,豈非天緣輻湊者乎。致藍橋惊墜,螺縱几沉,一時計出囹圄,万里鵬程鵑荐。佳人一夢,得遇雙星。雖然天相吉人,果是生成福塊。十戒忏悔,黃榜隨登。子孫恰遵,榮昌累世。豈非天意挽回者乎。后人當眾善奉行,諸惡莫作,則載福之德誠厚矣。